朱厚照靠在暖阁的楠木宝座上,指尖轻轻叩了叩面前的御案。
案上摊着一张哈密舆图,西域的山川河流、卫所分布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抬眼扫过殿中诸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召诸位前来,正是为了哈密忠顺王陕巴病逝一事。”
“张永在路上该和你们提过了。”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张升便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无需大费周章。”
他捋了捋颌下的山羊须,神态带着几分老臣的笃定:“哈密乃我大明羁縻卫所,忠顺王病逝属藩邦常事。”
“按永乐年间定下的惯例,鸿胪寺遣一正五品行人司行人,携御酒、布帛前往吊祭即可。”
“至于新王册封,礼部拟定册封礼仪,派使臣携金册金宝前往,拜牙郎身为长子,袭位名正言顺,诸部定然信服。”
“这都是程式化的事务,臣与鸿胪寺卿早已商议妥当,只待陛下批红。”
张升话音刚落,鸿胪寺卿李逊便连忙附和,躬身道:“陛下,张尚书所言极是!”
“哈密弹丸小邦,人口不足十万,疆域不及我大明一府之地。”
“其历代忠顺王皆仰仗我大明庇护,方能在吐鲁番与蒙古之间立足。”
“这般番邦小事,何须劳动英国公、定国公二位大人,更不必烦扰陛下亲自主持议事啊。”
他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扫过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徐光祚,带着一丝 “小题大做” 的意味。
暖阁里的空气微微凝滞,九月的北京尚有余温,暖阁未设炭火,窗棂敞开着,吹进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却吹不散诸臣脸上的不以为然。
张升和李逊久居朝堂,掌管礼仪外交,向来信奉 “天朝上国,番邦自服” 的道理,在他们看来,哈密之事不过是边境小插曲,按惯例处置便是,根本不值得陛下如此兴师动众。
朱厚照没有动怒,只是拿起御案上的哈密舆图,手指点在舆图上的哈密城位置,声音沉了几分:“张尚书,李卿,你们只知惯例,却不知哈密的分量。”
“朕且问你们,哈密为何能成为我大明的羁縻卫所?为何历代先帝都要耗费心力扶持忠顺王?”
张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陛下会问这个,他迟疑道:“自然是因为哈密归顺我大明,愿为藩屏……”
“不全对。” 朱厚照打断他的话,手指沿着舆图上的丝路古道划过,“你们看这里,哈密东接甘肃,西连吐鲁番,北邻瓦剌,南靠青海蒙古。”
“它是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地,更是我大明西北边防的第一道屏障!”
“有哈密在,吐鲁番的骑兵要想进入甘肃,必须先啃下哈密这块硬骨头;瓦剌要想南下,也得顾忌哈密的牵制。”
“可若是哈密没了,或者哈密反叛,我大明的关西七卫 —— 赤斤卫、罕东卫、安定卫这些,就会直接暴露在吐鲁番和蒙古的兵锋之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升和李逊,语气带着一丝反问:“关西七卫是我大明西北的门户,一旦门户洞开,甘肃、陕西就要直接面临战火。”
“到时候,朕要调多少兵马去戍边?要拨多少军饷去赈灾?”
“现在每年给西北的军饷是两百万两,若哈密失守,这个数字至少要翻十倍,甚至二十倍、五十倍!”
“这笔账,二位卿家算过吗?这事儿,还小吗?”
张升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依旧嘴硬:“陛下多虑了!哈密弹丸小邦,即便有反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大明天兵百万,铁骑如云,若哈密敢反,只需遣一总兵官,率三万兵马,顷刻之间就能将其踏平!”
他说这话时,刻意提高了声音,试图用 “天朝上国” 的威严压过陛下的担忧。
李逊也连忙附和:“张尚书所言极是!我大明威加四海,番邦皆服,哈密绝不敢反叛!”
“朕说的不是哈密敢不敢反,是哈密会不会被人拉拢着反!”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神锐利如刀,“张尚书只知天兵勇猛,却不知西域的局势!”
“吐鲁番的速檀满速儿,野心勃勃,早有吞并哈密之心。”
“正德元年春,他就派使者去哈密,威逼利诱,想让陕巴归顺,只是陕巴感念我大明恩典,才没有答应。”
“现在陕巴病逝,拜牙郎袭位,你们以为速檀满速儿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密报,扔给张升:“这是甘肃总兵官姜汉的密奏,你们看看!”
“速檀满速儿已经派了使者去哈密,还带了三千匹战马、五百斤黄金,名义上是吊唁陕巴,实则是拉拢拜牙郎!”
“更别提青海的西海蒙古部落,他们和吐鲁番早有勾结,一直想打通进入甘肃的通道!”
“拜牙郎要是归顺了吐鲁番,再联合西海蒙古,兵临关西七卫,你们觉得三万兵马够吗?”
“到时候,西北边境不是一场小仗,是全面大战!”
张升接过密报,快速翻看,脸色越来越白,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掌管礼部,平日里接触的都是礼仪章程,根本不知道西域的局势如此严峻,更不知道速檀满速儿已经开始行动了。
李逊凑过去一起看,看完后,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之前的不以为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要是真像陛下说的那样,哈密失守,西北大战,他这个鸿胪寺卿,肯定要被追责。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拜牙郎的名字上,语气带着一丝冷意:“更何况,这个拜牙郎,根本不是什么可塑之才!”
“你们只知道他是陕巴长子,却不知道他的底细!”
“朕派锦衣卫去哈密的眼线回报,拜牙郎在哈密国内,整日饮酒作乐,强抢民女,百姓怨声载道,这就是你们说的‘名正言顺’?”
“‘淫虐不亲政事’只是表面,他骨子里就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陕巴在世时,多次教训他要亲近大明,他却嫌陕巴迂腐,暗地里和吐鲁番的使者有过往来!”
他站起身,走到暖阁中央,声音铿锵有力:“朕可以断言,一旦速檀满速儿率军入侵哈密,拜牙郎绝对不会抵抗!”
“他只会开城投降,叛归吐鲁番,甚至会带着哈密的兵马,反过来攻打我大明的关西七卫!”
“到时候,关西七卫孤立无援,不出三个月,就会被吐鲁番和蒙古联手攻破!”
“甘肃失守,陕西震动,京城的西北门户洞开,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小事’?”
暖阁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张升和李逊垂着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擅长礼仪外交,论起朝堂章程头头是道,可一涉及到边情兵事,就成了门外汉。
朱厚照的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把哈密失守的后果剖析得淋漓尽致,让他们根本无从反驳。
“陛下所言,切中要害!”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正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臣在兵部任职期间,曾查阅过西北边情档案。”
“关西七卫中,哈密卫兵力最强,有骑兵三千,步兵五千,且控制着哈密绿洲,是七卫的粮饷供应地。”
“若哈密失守,其他六卫就会失去粮草支援,士气大跌。”
“而且,哈密卫掌握着西域各国的情报,是我大明在西域的‘耳目’,一旦失去这个耳目,吐鲁番和蒙古的动向,我们就无从知晓,只能被动防御。”
“陛下担心的,正是臣等在兵部一直忧虑的,只是臣等尚未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定国公徐光祚也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陛下远见卓识,臣佩服!”
“臣常年掌管京营,深知兵马调动之难。”
“西北边境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若真发生大战,调兵需要时间,运粮更是困难,耗费的军饷粮草,绝非小数目。”
“与其等哈密失守后再派兵征讨,不如提前处置,防患于未然!”
张升和李逊听着王守仁和徐光祚的话,脸色更加难看,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浅薄,陛下召集诸臣议事,绝非小题大做,而是真的关系到大明的西北安危。
朱厚照满意地点点头,王守仁和徐光祚的话,正好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英国公张懋,这位英国公是三朝元老,掌管五军都督府,是军中的定海神针,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张懋感受到陛下的目光,缓缓上前一步,他年近六旬,须发皆白,却依旧腰杆挺直,眼神锐利。
他对着朱厚照深深躬身,声音洪亮而郑重:“陛下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