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济世堂后院厢房。
林安看着床上终于沉入梦乡的杨小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却满是无奈与疼惜交织的复杂神色。小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手即使在梦中,也依旧紧紧攥着被角,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的安全感就会消失。
一个多时辰前,当他尝试着、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跟她商量,说她现在已经熟悉了环境,是不是可以尝试自己一个人睡在她自己的小房间时,小草先是愣住了,随即那双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紧接着便是无声的、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的抽噎。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拼命摇头,死死抱住林安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衣袖浸湿了一大片。
那抗拒的姿态,那无声的控诉,让林安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知道,对于这个刚刚失去所有、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孩子来说,让她独自面对黑暗和空寂的房间,无异于一种残忍的“抛弃”。
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地安抚、解释、承诺——只是分开房间睡觉,他就在隔壁,门不锁,有任何事情随时可以叫他,明天一早他还会来叫她起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用尽了所有哄孩子的办法,甚至又搬出了“拉钩”的仪式,才总算让她情绪渐渐平复,最终含着眼泪,极不情愿地在他的陪伴下,躺进了她自己的被窝,直到疲惫和安心感终于战胜了不安,沉沉睡去。
林安轻轻地将被她踢开一角的被子重新掖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在小草稚嫩而略带泪痕的脸上。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确认她呼吸平稳,这才吹熄了床头的油灯,只留下门外廊下一盏微光,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那间略显空旷的卧房,林安却没有立刻休息。他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室昏暗。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秋夜微凉的空气流入,驱散心头的些许烦闷。窗外月朗星稀,清水镇沉浸在一片安详的睡梦中。
他想起明日与钟灵溪的约定。那位“苏姓好友”今日已到了镇上,明日午后,他们约在镇南的清心茶楼见面,一同商讨《青衫行》书稿之事。那本书稿,他这几日抽空翻阅,已看得七七八八,故事确实精彩,文笔亦是不俗,只是还剩最后一部分未能读完。既然答应了要给出中肯评价,总得有始有终,况且,他对那位能写出如此鲜活江湖故事的“苏姑娘”也颇有几分好奇。
想到这里,林安从书案抽屉里再次取出那本用蓝布仔细包裹的《青衫行》手稿。他坐回灯下,就着不算明亮的灯光,翻到了之前标记好的书签处,凝神继续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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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镇东头翰墨斋的后院,钟家小姐的闺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光明亮,熏香袅袅。钟灵溪正与一位远道而来的闺中密友对坐窗前,低声谈笑。这位好友姓苏,单名一个“婉”字,来自省城,年岁与钟灵溪相仿,穿着一身淡雅却不失精致的藕荷色襦裙,外罩同色系绣着折枝梅花的比甲,乌发如云,斜簪一支碧玉簪,眉目如画,气质娴雅中又带着一股书卷清气,与钟灵溪的温婉灵秀相映生辉。
“好妹妹,你这《青衫行》,我可是一口气读完的,连我娘叫我用晚膳都差点误了时辰!”苏婉声音清脆,带着省城官话特有的软糯腔调,此刻却因兴奋而微微上扬,她拉着钟灵溪的手,眼眸亮晶晶的,“我最爱的便是清音毅然逃婚,离家闯荡江湖这段!那份勇气,那份对樊笼外天地的向往,写得真是入木三分,看得我……心潮澎湃!”
钟灵溪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眼中也闪烁着被认可的喜悦:“婉儿姐过奖了,我也是胡乱写的,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
“胡乱写能写成这样?那你若是认真起来,岂不是要写成传世名篇了?”苏婉打趣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和同仇敌忾般的笑意,“说起来,还得多谢慕容家那个混世魔王。若不是他先一步逃得无影无踪,让我苏家和他慕容家的联姻成了个笑话,说不定日后被逼急了,我也要学清音这般‘离家出走’呢!到时候,说不定也能在江湖上闯出个‘苏女侠’的名头来,哈哈!”
钟灵溪是知晓苏婉这段尴尬婚约的始末的,据说两家本是世交,定了亲事,结果双方在长辈安排下见了一面后没多久,慕容家的公子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封言辞模糊的信件,这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成了省城上层圈子一时的话题。苏婉对此倒是洒脱,甚至颇有几分庆幸,私下与钟灵溪通信时,没少“声讨”那个连面都没让她记清楚的未婚夫。
此刻听她又提起,钟灵溪也忍不住笑了,附和道:“那慕容公子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不过也幸好如此,不然岂不是委屈了我们才情无双的婉儿姐?”
“就是!”苏婉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将话题转回书上,“灵溪,你书中关于江湖门派、市井百态的描写,虽是虚构,却颇有几分真实感,尤其是那些医毒相关的细节,可是下了一番功夫吧?
还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凑近了些,用更小的声音道,“清音与那位陈远书生,月下谈心,心意渐通,指尖相触,耳鬓厮磨……那些细微情愫的流转,还有后来客栈之中,两人因避雨而同处一室,那种欲说还休、暗流涌动的氛围……你写得也太细致入微了些!快说,是不是……有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私情’,偷偷体验过了?嗯?”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纤指,作势要去呵钟灵溪的痒。
钟灵溪被她突如其来的“逼问”和动作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躲闪,又羞又急:“婉儿姐!你……你胡说什么呀!我……我整天待在清水镇,翰墨斋、家里两点一线,哪里来的‘私情’!那些……那些都是我从来往客商的闲聊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从一些杂书野史、话本传奇里看来的,加上自己……自己瞎想的!”
两人顿时在铺着软垫的榻上笑闹作一团,钗环微乱,衣裙窸窣。苏婉本就是开玩笑,见她羞窘至此,更是乐不可支。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钟灵溪整理着微乱的鬓发,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正色道:“不过,婉儿姐,说到这书的评价,我确实请了一位朋友帮忙看过。他为人正直,见识也广,我想听听他客观的看法。”
“哦?是哪位朋友?我认识吗?”苏婉好奇地问。
钟灵溪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有些回潮,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些许不自然:“是镇上的林郎中。他医术很好,也读过不少书,行事稳妥。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日午后在清心茶楼,我们一起聊聊这书稿。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苏婉一眼,“我跟他说,这书是我一位省城的闺中好友,也就是你写的。所以……明日你可千万别穿帮了。”
苏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指着钟灵溪笑道:“好呀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怪不得非要我亲自跑这一趟,原来不只是为了商讨出版,还想让我帮你‘演戏’呢!怎么,直接告诉他是你写的,怕他因为是熟人就不好意思批评?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最后一句话拖长了音调,带着明显的调侃。
钟灵溪的脸更红了,佯装生气地轻轻捶了她一下:“才没有别的原因!林……林先生他性子认真,若知道是我写的,评价起来难免会顾及情面,有所保留。我是真心想听到最真实、最中肯的意见,才好决定这书是否真的值得刊印,又该如何修改。婉儿姐,你就帮帮我嘛!”
看着她那副恳切又带着点撒娇的模样,苏婉心软了,笑道:“好好好,帮你就帮你。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玩味,“我倒要看看,能被我们灵溪这般推崇、称之为‘妙人’,又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告知真相的这位林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茶楼之约,我可要好好‘考察’一番!”
“婉儿姐!”钟灵溪嗔道,心里却因明日的会面,既期待又有些忐忑。
窗外的月色,静静笼罩着翰墨斋的院落,也笼罩着不远处济世堂那亮着微光的窗口。两个不同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正就着孤灯,沉浸于一个少女编织的江湖梦中;两个少女则在闺阁密语,谈论着创作、友情与明日即将到来的一场关乎“真相”与“评价”的茶楼之约。清水镇的秋夜,因着这些细腻的心思与期待,显得格外悠长而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