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寮暗探
午时三刻,首里城茶寮。
烟气蒸腾。
长嘴铜壶的水汽裹着茶香,飘向窗外,刚好遮住秦风扫向街面的目光扫向街面的目光。
秦风扮作茶博士,提壶的手腕稳如磐石。
滚烫水线,精准注入萨摩兵陶碗。
水雾氤氲。
他目光蜻蜓点水,掠过街对面。
青布轿悄无声息落下。
轿帘掀,马良弼躬身而出。
乌纱,绯色圆领袍——万历二十三年礼部所赐,中华衣冠。
可他对萨摩官员弯腰的幅度,几乎要将袍服压出屈辱褶皱。
“平田大人放心,检地账册今日理清。”马良弼声音发颤,压得极低。
萨摩官员是森下,指节粗大,铁扳指沾着洗不净的暗红血渍。
“毛继祖那边?”森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已去泊村,”马良弼额头渗汗,“御岳圣林,百姓阻挠丈量……”
“砍几颗脑袋挂树上。”伸下摩挲扳指血渍,“风一吹就通了。”
马良弼噤声点头。
秦风收回目光,堆起讨好笑,给萨摩兵续茶:“军爷,续上。没见毛大人来?”
年轻伍长啜茶咧嘴:“毛继祖哪有闲工夫?账差一亩,鞭子抽断脊梁骨。”
秦风擦桌沿,状若无意:“军爷,昨儿见泊村农户哭嚎,说新尺量完,田少了三成,是不是量错了?”
伍长眼睛一亮,啐了口茶渣:“量错?故意短三分!田亩数多三成,年贡就能多刮三成!”
忽然警觉,瞪秦风:“你个卖茶的,打听这个作死?”
秦风立刻缩脖子,点头哈腰:“不敢不敢,小人老家种地,怕自家薄田日后被量,心里发慌。”
转身时,袖中画“马”字的纸条,借着擦桌动作滑入琉球少年手中。
少年蜷指藏纸,端木盆走向后厨,步履如常。
二、御岳惊变
久米村外,御岳山林。
古树参天,阳光被切割成斑驳碎金,洒在古老石祭台。
林墨背柴薪,隐在巨树之后,目光如鹰。
石台上,真鹤身着纯白祭服,额间朱砂如血,身姿挺拔如松柏。
手持青铜铃铛,吟唱古语祷词:
“天风自海来,御岳承其灵。
倭刀斩不断,琉球万世根——”
“轰!”
盛放清水的陶罐被军靴粗暴踢翻,碎裂声刺破宁静。
两名萨摩兵闯入,络腮胡长刀出鞘半寸,寒光逼人:“奉平田大人令!御岳检地,所有人散去!”
真鹤上前一步,祭服在穿林风中纹丝不动:“御岳乃圣地,尔等异邦人安敢放肆?”
“现在琉球是萨摩的!”络腮胡长刀指石台,“这石台占三亩,按上等水田计税!”
白发老妇颤巍巍上前哀求,被萨摩兵一脚踹翻香炉,香灰四溅。
林墨眼神一凝,对同伴微不可察颔首。
络腮胡伸手推真鹤——
“嗖!”
砍柴刀旋转飞来,刀背精准砸中其手腕。
“啊!”长刀落地。
另一萨摩兵拔刀,林墨如猎豹扑出,一拳击中其太阳穴。
第三名绣春刀闪出,塞嘴拖入密林。
五息之间,制服完毕。
林墨捡起萨摩长刀,刀背擦祭台石板,火星四溅。
真鹤目光锐利:“你们不是樵夫。茧子在指根和食指侧翼——扣弩机、握刀柄的痕迹。”
林墨卸下柴捆,掏出竹牌,亮出斜痕暗记。
真鹤凝视竹牌,额间朱砂似燃:“萨摩人毁我家园,若你们助琉球复国……”
她深吸山林之气:“万千神女与信徒,愿效死力!”
从祭服襟内,取出巨大砗磲贝壳。
壳内纹路,天然成御岳山形图,鬼斧神工。
“此乃‘山灵贝’,闻得大君传承信物。”真鹤递贝壳,触感温凉,“见贝如见御岳之灵,各岛神女、村寨皆听指引。”
林墨双手郑重接过:“大明,必不负琉球。”
真鹤重回石台,摇动铜铃,祷词换新:
“华夏援兵至,暗夜见北辰。
御岳燃烽火,光照复国路——”
歌声穿透山林,信徒眼中燃起火光。
三、书斋密语
同日午后,首里城东书斋。
向象贤临摹完《论语》“克己复礼”,搁下狼毫,宣纸上墨迹淋漓。
秦风扮作福建客商,提锦盒入内:“向大人,久仰清名,特赠徽州宣纸。”
向象贤目光扫过秦风腰间玉佩——海东青,锦衣卫暗探标识。
“客商远道而来,只为赠纸?”向象贤声音平和。
秦风打开锦盒,上层是雪白如缎的宣纸。
拨开宣纸,下层露出青铜私印,印面铁画银钩刻“明”。
书房空气瞬间凝固。
“实为琉球百姓而来。”秦风压低声音,字字清晰,“萨摩木尺短三分,赋税增五成。泊村三位抗丈父老,已被斩首示众。”
向象贤枯瘦指尖,摩挲案头端砚。
砚台色泽紫黑,底部阴刻“华夏臣”三字。
掌心渗汗,浸湿刻痕。
“琉球小国,。
“琉球小国,夹于鲸波之间,苟求存续。”向象贤声音干涩,“我若呼号,首里城便是血海尸山。”
他抬眼,眸中混浊与清明交织:“然,匹夫不可夺志,史官不可曲笔。”
蘸墨,在废稿背面疾书:
- 马良弼:首鼠两端,性贪,可收买仆役套消息。
- 毛继祖:幼子被扣鹿儿岛,身不由己,可利用其怨。
- 毛凤仪、毛凤朝:兄暗济亲明旧臣,弟联络旧部,可用。
- 桦山久高:居城西别院二楼东厢,窗外露台,子时换岗。
- 平田增宗:每旬往城南私宅,内有琉球女子为软肋。
- 尚宁王及王子:软禁思汉阁,守卫二十人,饮食专人制作。
- 郑迵家人:孙女已转移至久米岛。
折成方胜,推给秦风,手指微微颤抖:“此事凶险,望天朝上国莫负琉球三百年恭顺。”
秦风肃然正襟,深深一揖:“复国碑上,必首刻尊名,光照汗青。”
四、酒馆暗通
入夜,那霸港海风酒馆。
腥咸海风混着烈酒气。
烛火晃得萨摩军官的影子歪歪扭扭,映在墙上,像几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毛凤仪正与两名萨摩军官推杯换盏,脸上赔笑。
门帘掀动,赵虎扮作南洋巨贾,带伙计抬檀木箱入内。
箱盖“哐”一声打开,满箱金锭银元宝,在烛火下反射出贪婪光芒。
“毛大人!”赵虎操闽南官话,拱手道,“小的做香料生意,借贵宝地中转,薄礼不成敬意!”
毛凤仪眼神粘在金银上,声音发虚:“萨摩法度森严,不敢受……”
萨摩军官大笑,重重拍其肩:“收了!天知地知我们知!”
毛凤仪脸色红白交替,桌下脚尖碰赵虎靴子,左手食指划“明”字。
门帘再掀,毛凤朝走入,眉头紧锁:“兄长,何意?”
拿起一锭金子掂了掂,缓缓放回:“岂能贪不义之财?”
斟酒时,声音细若蚊蚋:“酒中有毒,浅尝即止。子时三刻,后巷老榕树下有人接应。”
赵虎指关节按暗号节奏,叩桌三下,举杯:“二位大人清廉,敬你们!”
酒过三巡,赵虎佯装酒醉离席。
茅房昏暗拐角,将密报塞进信鸽脚环。
信鸽振翅,没入漆黑夜空,飞向溶洞。
溶洞篝火旁,沈炼展开纸卷,眼底锐利如冰。
五、溶洞定策
溶洞深处,潮湿阴冷。
篝火噼啪爆响,火星溅在石墙上,转瞬熄灭,照亮沈炼眼底的寒芒。
石桌前,三份情报摊开:向象贤密报、山灵贝、赵虎确认信息。
沈炼指尖依次点过,似触琉球跳动的脉搏。
林墨在身侧低声:“薛大人密传,桦山十五日后辰时离岛回鹿儿岛。平田会加急检地,这几日萨摩最疯狂,百姓怨气最盛。”
“这是唯一机会。”沈炼展开琉球简图,用焦枝画三个黑圈,“那霸港、首里城、泊村御岳。”
“桦山离岛当日,萨摩注意力在护送主帅和检地压迫。”他扫过绣春刀,“我们在他们心脏递刀。”
语速加快,指令如刀劈斧凿:
“林墨!带六人持山灵贝,联络神女煽动百姓抗丈。只造混乱,不聚死士;只拦丈量,不攻军营!”
“秦风!盯死马良弼与毛继祖。异动者,临机决断,无需回报!”
“赵虎!保持与毛氏兄弟联络。行动当夜,必须让思汉阁守卫出现一刻钟空档!”
目光落在阴影中少年韩铮身上——眉骨刀疤,朝鲜战场老手。
“韩铮。”
韩铮踏出阴影,单膝跪地,甲叶与刀鞘碰撞发出“铿”然一响。
他左手按在刀柄上,眉骨刀疤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在!”
“跟我。”沈炼声音沉静如雷,“去城西别院,给桦山备‘送行礼’。”
“喏!”韩铮以额触手背,刀柄在石面上轻轻一磕,“以绣春刀为证,以大明为名——誓死相随,斩酋而归!”
篝火爆响,火星飞扬。
沈炼移开石块,取出笔墨,桑皮纸上疾书如刀:
“郡主钧鉴:
琉球内情悉、敌酋动向明,天时地利人和俱备。
十五日后,斩贼首、救琉王、乱检地。
静候决断,不负使命。
职 沈炼 敬上”
墨迹未干,他已卷起信纸塞竹管,火漆密封、烙上暗记,动作一气呵成。
洞口,信鸽振翅冲入夜空,向甘肃疾飞。
沈炼立于崖边,海风鼓荡衣袍。
他的影子被身后篝火拉得极长,斜斜映在石壁上,扭曲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巨刃。
潮声如战鼓,从漆黑海面涌来,他听见的,不只是潮声。
还有十五日后,刀锋切开喉骨时细微的破裂声。
有千里之外甘肃烛火下展开密信时信纸的窸窣声。
更有历史在琉球这根细弱琴弦上,即将被拨响的第一个、沉重到让人心悸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