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阁内的空气,随着最后一份补充条款的敲定,终于从紧绷的弦缓缓松弛下来。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在精致的园林景观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不知不觉已过去了近三个小时。
李维明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最初的圆滑与试探,已多了几分被实质性交锋磨砺后的慎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看向对面始终脊背挺直、眼神清亮的清绾,终于由衷地叹了一句:“清总,后生可畏啊。这次合作,启晟很期待。”
清绾微微颔首,姿态从容:“李总过谦了,是贵公司的技术底子厚,给了我们合作的基础。后续细节,我会让武秘书与您的团队高效对接。”她将“高效对接”四个字稍稍加重,既是承诺,也是提醒——别想在执行环节再玩什么拖延战术。
李维明自然听懂了,哈哈一笑,目光扫过旁边正在快速整理最终备忘录的武朝阳,意有所指:“有武秘书这样的得力干将,效率自然不是问题。今天这支笔,可是让我印象深刻。”他指的是谈判中途,当双方在某个技术参数定义上僵持不下时,武朝阳适时插入,不仅引用了国际最新标准文件,更是看似随意地提到了李维明母校该领域一位泰斗近期发表的、支持我方定义倾向的学术观点,一下子将对方技术总监的气势压了下去。那支1912年的钢笔,不过是开场的小小震撼,真正的较量,在于这些扎实到令人无从反驳的细节。
“分内之事。”武朝阳抬头,对李维明礼貌地笑了笑,手上整理文件的动作却丝毫未停,那份专业与冷静,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双方起身,握手道别。李维明带着他的人先行离开。
直到松涛阁的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清绾才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肩线微微放松下来。她转身,看向窗外渐渐浓郁的暮色,没有说话。
武朝阳将文件仔细收进公文包,走到她身边,同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手掌轻轻覆上她垂在身侧、微微有些凉意的手背,指尖收拢,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
没有言语,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将方才谈判桌上消耗的无数心神与能量,通过相连的肌肤,缓缓输送回彼此体内。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体温和无声的陪伴中,一寸寸软化。
“累吗?”他低声问,声音带着长时间专注后的微哑。
“还好。”清绾回答,反手也握了握他的手,力道不大,却是回应。“回去再说。”
回公司的车上,两人都显得有些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将方才激烈博弈的余波慢慢沉淀。清绾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武朝阳则用手机快速处理着几封必须立刻回复的工作邮件,屏幕的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回到总裁办公室时,华灯已上。办公室里只亮着几盏氛围灯,光线柔和。清绾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璀璨的车河。
武朝阳没有开主灯,他将公文包放好,先去茶水间,很快端了两杯温水出来,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拿着,也走到窗边,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
“今天,”清绾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第三轮,关于数据安全隔离的那个条款,你补充的那个欧盟GdpR的类比案例,很关键。”她指的是当对方试图模糊化处理数据访问权限时,武朝阳不仅搬出了国内相关法规,更引用了欧盟最严格的案例,清晰地描绘了违规可能带来的全球性法律风险和声誉损失,让对方不得不放弃打擦边球的念头。
“提前准备了七种他们可能钻空子的方式,那是其中之一。”武朝阳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维明擅长在法律边缘游走,必须用更坚固的边界把他逼回安全区。”
清绾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面对着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眼神深邃,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还有最后利润分成公式的谈判,”她继续复盘,眼神锐利,如同在脑海中重放棋局,“你故意在次要参数上让步,诱使他们集中火力,然后在最关键的核心基数定义上突然收紧,引用我们内部的历史盈利模型数据……那个数据,我记得是上周才最终校准完成的。”
“准确说,是上周四晚上。”武朝阳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属于胜利者的笑意,“校准完我就想到,用在这里最合适。他们不可能有我们这么实时且精确的模型。”
清绾也笑了,那是彻底放松后,带着赞许和骄傲的笑意。“你总是能想到前面。”
“因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武朝阳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咫尺的距离,低头凝视着她,“我的职责,就是提前看清路径,扫清障碍,必要时……”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为你提供最锋利的武器。”
他的目光太专注,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清绾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渐渐与他同步。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他西装外套上那枚冰冷的袖扣,然后缓缓上移,抚过他坚实的小臂,最后停留在他握着水杯、骨节分明的手上。
“今天,”她轻声说,不再是复盘工作的语气,而是卸下所有盔甲后的真实,“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这句话,比武朝阳听过任何商业上的赞美都更有分量。他放下水杯,空出的手握住她停留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另一只手则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眼下淡淡的倦色。
“我会一直在。”他承诺,然后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晨间唤醒的轻柔,也不同于深夜依偎的温存,它带着硝烟散尽后的释然,带着共同征服险峰后的喜悦,更带着无需言明的深刻信赖与归属。清绾回应着他,手指插入他脑后的短发,感受着他唇齿间的炽热与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微微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织。
“饿不饿?”武朝阳抵着她的额头问,声音有些哑。
“有点。”清绾诚实回答,高强度脑力消耗后,饥饿感姗姗来迟。
“想吃什么?回家做。”他马上说。
清绾想了想,摇头:“不想等。就在附近吃点简单的。”
“好。”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又静静相拥了一会儿,享受这独属于胜利后的宁静与亲密。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清绾放在办公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储的名字,但那串号码,武朝阳只瞥了一眼,眼神便微微一凝。
清绾也看到了,她轻轻挣开武朝阳的怀抱,走过去拿起手机,看着那串数字,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武朝阳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看了几秒,在铃声即将断掉前,划开了接听键,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平静无波:“喂,二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却略显油滑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即使没开免提,也隐约可闻:“绾绾啊,还没下班吧?没打扰你吧?听说你今天和启晟的李维明谈成了?了不起啊!二叔就说过,咱们清家的女儿,就是能干!”
清绾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嗯”、“是吗”、“谢谢二叔”地应着,语气疏离而客气。
武朝阳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接电话的背影。他知道打电话来的是清绾的堂叔,清柏年弟弟的儿子,在公司挂了个闲职,心思活络,最爱打听消息和攀附关系。这个时候打来,无非是听到了风声,前来道贺兼试探。
果然,那边寒暄了几句,便转入了似乎不经意的“正题”:“……对了,绾绾,听说这次能谈下来,你身边那个武秘书出了大力气?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啊!什么时候带出来,让二叔也见见,咱们自家人,多亲近亲近嘛!”
清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抿,眼神冷了一分。“二叔,武秘书工作很忙,最近恐怕没时间。至于合作,是团队努力的结果。我还有事,先挂了。”她没等对方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办公室重新陷入安静,但方才那种温馨宁谧的气氛,已然被这通电话带来的、属于家族内部的微妙涟漪所打破。
清绾转过身,看向武朝阳,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家里的电话。”
“嗯,听到了。”武朝阳走过来,重新握住她的手,力道温暖而坚定,“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做得很好。”
清绾看着他平静而包容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家族人情世故泛起的淡淡烦躁,悄然平息。她反手握紧他的手。
“走吧,”她说,语气重新变得轻松,“去吃饭。我饿了。”
“好。”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将一室灯光与那通电话带来的余波关在身后。楼下的城市依旧喧嚣,属于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谈判桌上的硝烟已然散尽,但生活与事业中新的波澜,或许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而他们,已然准备好,携手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