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的指尖仍停在半空,指向薛明蕙颈后的胎记。他张着嘴,话未说完,身体却猛然一震。
那不是人该有的动作。
他的胸口骤然凹陷下去一块,仿佛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撞击。血丝自嘴角渗出,滴落在脚前的地面上,并未四散,反而聚成一条细线,缓缓朝着石桌的方向爬行。
薛明蕙的手还握着谢珩的。她察觉到他掌心温度的变化——由温热转为滚烫,又迅速冷却。他的呼吸轻而平稳,节奏始终未乱。
“它想用最后一句话困住我们。”谢珩低声开口,“别听。”
话音落下,他松开她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判官笔依旧插在地上,金盾浮于空中,边缘微微颤动。他伸手握住笔柄,用力拔起。金盾随即落下,贴附在他背后,宛如一层无形的护壳。
心魔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他的面容不再只是李承恪与北狄王的叠加,而是不断变幻——忽而是崔紫菀推人落水时的冷笑,忽而是魏长忠拂尘扫鞋的冷漠,再一瞬,竟化作五年前灯会上那个递玉簪的少年。
画面纷杂,变换太快,令人目眩。
薛明蕙闭上眼。她不想看这些。她从袖中取出帕子,上面沾满方才咳出的鲜血。她没有擦拭嘴角,也没有将帕子折起,只是任其摊开在掌心。
血纹开始蠕动。
一颗颗血珠缓缓浮起,在她面前排列成残缺的图样——那是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璇玑图》,只差一点就能完整。
还差一点。
她抬手,将帕子贴在额上。鲜血顺着眉心流下,滑过鼻梁,滴入衣领。就在那一瞬,她看见了——三日后,自己倒在地上,凤冠歪斜,手中紧攥着半块玉佩;而谢珩立于玉阶尽头,背对着她,未曾回头。
那是预知。
也是结局之一。
但她知道,只要此刻不退,这一幕便不会成真。
她睁开眼,拔下发间的桃花簪。簪尖落入掌心,轻轻一划,指尖破开。鲜血融入帕上的图案,整幅图忽然微光一闪。
她将簪子掷于地上,双手握住自袖中滑出的短剑。
剑身血红,薄如纸片,触之即响。这是她十年咳血所炼成的兵器,每一次使用皆伤及根本。但此时已顾不得了。
她举起剑,直指心魔。
心魔笑了。这一次笑得极慢,仿佛终于等到了期盼的结果。
“你们来了。”他说,“我等了很久。”
他张开双臂,身躯开始膨胀。衣衫撕裂,皮肤转黑,四肢拉长,转瞬间化作一头巨兽。它无固定形体,更像是由无数记忆拼凑而成的怪物。每一只眼睛都在转动——有的含泪,有的冷笑,有的满是恨意。
残园地面微微震动。桃树的花瓣尽数悬停半空,一片未落。风也凝滞,空气沉重如铅,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薛明蕙伫立不动。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似有东西在体内断裂。她咬牙支撑,将剑举得更高。
谢珩走到她身旁,与她背靠背而立。
“准备好了?”他问。
“嗯。”她答。
他将判官笔横于胸前,金盾自背后升起,环绕两人外围。银光与金光交织缠绕,形成一道屏障,笼罩周身。
巨兽咆哮。
声音并非出自口中,而是直接钻入脑海。那是一句句十年间未能说出口的话——薛明蕙母亲临终前的呢喃,谢珩奶兄被刺穿时的闷哼,春桃剪断绳索的喘息,冷十三喂猫时的低语……
无数声音挤在一起,几乎要将意识撕碎。
薛明蕙轻咳一声,口中再度涌出血来。她未加理会,只将剑锋向前推进。
当血剑刺入巨兽胸口的刹那,谢珩亦同时出手。
他抽出判官笔,纵身跃起,金盾化作流光紧随其后。笔尖与剑锋在同一时刻,精准扎入同一位置——巨兽心脏所在之处。
没有爆炸,亦无声响。
只有一声轻响,如同布帛撕裂。
两件兵器交叠之处,忽然浮现一幅完整的《璇玑图》。它缓缓旋转,宛若一卷徐徐展开的书卷。图纹所经之处,巨兽躯体逐渐收缩,黑气被吸入其中,压缩成团。
薛明蕙感到手中的剑越来越重。手臂颤抖,指尖发麻,但她始终未松手。
谢珩的状态也不佳。面色苍白,额角渗汗,顺着下巴滴落。他一手撑住判官笔,另一手按在金盾之上,竭力维持着能量不散。
“快了。”他说。
“我知道。”她回应。
图卷越转越快,最终静止。巨兽已然消失,唯有一颗血珠悬浮空中。不大,仅如拇指盖般大小,表面光滑,内里有物跳动,宛如一颗活着的心脏。
薛明蕙伸手欲取。
谢珩拦住了她。
“别碰。”他说,“这是你我的执念,也是代价。”
他凝视那颗血珠,忽然一笑。“你说它怕我们忘记彼此?可我们从来就没忘。”他顿了顿,“它错了。”
言毕,他伸手将血珠握入掌中。
血珠在他手中轻轻滚动,毫无挣扎。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将其按向薛明蕙颈后的胎记。
她没有躲闪。
血珠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如同锁扣合拢。紧接着,一股暖流自那里扩散开来,沿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全身骨骼仿佛松脱一瞬,连咳嗽也随之停止。
与此同时,残园深处响起第一声钟鸣。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天空忽地亮了一下,有金色之物飘然而落,像是碎裂的花瓣,又似燃尽的灰烬。
薛明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衣裳变了。月白襦裙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大红嫁衣。袖口绣金,领缀明珠。她抬头,发现谢珩亦如此——玄色锦袍换作了龙纹喜服,腰带齐整,连靴履都焕然一新。
一切悄然完成,仿佛有人在暗中为他们穿戴妥当。
她伸手摸了摸头,头顶沉甸甸的。凤冠不知何时已戴好,正中央嵌着一块温润美玉。
谢珩望着她,未语。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她耳畔垂下的流苏。金丝串成的链子微微晃动,映出一点微光。
“结束了。”他说。
她点头。
二人并肩而立,谁也未动。四周依旧寂静,唯有钟声一声接一声,仿佛在数着时光的流转。
忽然,薛明蕙觉颈后一阵异样。
非痛非痒。她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小块凸起。胎记的位置,似乎多了些什么。
她尚未细思,谢珩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别碰。”他说。
他的声音变了。
不是紧张,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瞳孔微微一缩。
她缓缓回头。
石桌仍在原地。
但桌上那两套凤冠霞帔,不知何时竟再次出现。明明他们身上已穿着,可那两套依旧整齐摆放,红绸未动,仿佛从未被人触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