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灌进口鼻的瞬间,薛明蕙听见了一声闷响。
她被谢珩紧紧抱着,一同沉入江底。头顶的水面翻腾不休,断裂的船板与横梁在漩涡中打转。她手中仍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掌心滚烫,仿佛有某种东西正从血迹里悄然苏醒。
三天前的一幕骤然浮现眼前。
他们刚离开沈从吾的密室,外头还在下雨。谢珩背着她下山,玉佩忽然震颤起来,表面浮现出新的纹路——一座戏台,中央悬着一件金光熠熠的衣裳。
“是第三世的信物。”他说,“在画舫上。”
她伏在他背上轻轻点头,没有出声。雨水顺着发丝滑进衣领,冷得刺骨。
进城后,两人换了干爽衣物。谢珩前往后台扮作伶人,她则坐在角落的包厢里,袖中藏着一只药粉荷包。锣鼓声起,红帘掀开,他登上了舞台。
金色戏服刚一披上身,空气中便弥漫起一股黑雾。那不是烟,也不似风,贴着皮肤缓缓游走,令人胸口压抑窒息。
谢珩立于台上未动,脸色微白。他开口唱了一句,声音平稳,可手背上的青筋已悄然暴起。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血腥味漫入口腔,她立刻用帕子掩住嘴。低头时瞥见袖口渗出血迹,在素白衣料上晕开成歪斜的痕迹。
《璇玑图》的纹路,浮现而出。
视线骤然一黑。
画面轰然炸裂——烈焰冲天,整艘画舫爆裂四散。木屑横飞,人群惊叫落水。爆炸点正是主梁下方的暗格,机关早已埋伏多时。
更令她心头剧震的是观众席首排:一名身着太监服饰的男子端坐其中,左手戴着鹿皮手套,右手将拂尘轻放膝头。
魏长忠。
她猛然抬头,望向对面的包厢。
那人就坐在那里。
他并未看戏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见她望来,竟缓缓抬起拂尘,朝着她的鞋面轻轻一扫。
她指尖一颤,荷包自袖中滑落,摔在地上裂开。粉末洒出,泛着微光,空气中顿时飘起一丝腥甜气息。
四周护卫立刻围拢过来。
谢珩在台上停下动作,转身走向后台,借宽袖遮掩,迅速将判官笔拆为三段。
“准备撤离。”他在心中默念。
她勉强站起身,想去拾起荷包,却双腿发软,刚弯下腰便一个踉跄。
魏长忠冷笑一声,抬手示意身后侍卫上前。
就在此刻,谢珩一脚踢翻大鼓。轰然巨响炸开,全场陷入混乱。
他趁机甩手,三截铁笔凌空接续,如箭般射向主梁连接处。
“咔”的一声脆响,支柱断裂。
画舫剧烈倾斜,桌椅倾覆,酒壶碎裂满地。众人尚未反应,船体从中撕裂,甲板塌陷而下。
宾客纷纷跳江逃命。
谢珩自半空跃下,一把揽住薛明蕙,带着她纵身跃入江中。
他们在水下前行,耳边唯有水流呜咽。上方人影渐模糊,只剩零星火把映在水面晃荡。
她睁着眼,看见几片金色布条缓缓漂过——那是戏服的残片。
谢珩搂着她往深处游去。他知道江底藏有一条暗道,原是北狄人运货所用,如今成了唯一生路。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低头一看,见她唇色发紫,眼皮半阖。
他加快速度,一手护住她头部,另一手奋力划水。
前方出现一道石缝,覆满水草。他伸手拨开,用力一推,两人钻了进去。
通道狭窄,仅容侧身通过。他始终将她护在内侧,自己肩头蹭着粗糙石壁,留下道道擦痕。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缓。前方透出微弱光线。
他停下喘息,轻拍她脸颊:“醒醒。”
她眨了眨眼,手指微微抽动,依旧紧握着那块帕子。
“我们……出来了?”
“还没。”他低声回应,“前面可能有人守着。”
她点点头,试着站稳。双腿仍在颤抖,但已能支撑。
他从怀中取出玉佩。它仍在发热,纹路已然改变——不再是戏台,而是一条蜿蜒水路,终点绘着一座佛塔。
“是慈恩寺方向。”他说。
她凝视玉佩,忽道:“魏长忠不该活着。”
“我知道。”
“你在神武门杀了他。”
“我记得。”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皆已明了——轮回有变。
死人复生,旧敌重逢。幕后之人不止一个,也远非沈从吾这般简单。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血已干涸,却依旧滚烫。
“我能再看一次。”她说。
“不行。”他扣住她手腕,“你撑不住。”
“必须看。”她抽回手,“刚才看得太短,我没看清机关如何触发。若只毁柱子不够,下次他们会设防。”
他望着她苍白面容,终是松开了手。
她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帕子上。
血珠滑落,迅速勾勒出新的图案。
这一回清晰许多——画舫爆炸前一刻,一名侍女端着茶盘走上甲板。途经主梁时,袖中滑出一枚铜扣,轻轻触碰梁底暗格。
机关启动。
那侍女转身刹那,露出半张脸——春桃。
她手指一抖,几乎脱手扔掉帕子。
谢珩立即接过,看清图案后眼神骤冷。
“是你身边的丫鬟。”他说,“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她声音沙哑,“那晚之后,就没再见过。”
“她不是失踪。”他握紧玉佩,“她是早有预谋,提前离去了。”
两人都沉默了。
一旦信任崩裂,便再也无法弥合。
她扶着石壁缓缓坐下,喘息不止。方才那一口血几乎耗尽气力,额上冷汗涔涔。
谢珩蹲下身,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头。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先离开这里。”他说,“然后找她。”
“如果她真是敌人呢?”
“那就按敌处理。”
他语气平静,毫无迟疑。
她抬头看他,忽然感到疲惫。不是身体的倦,而是心底的累。
一路走到今日,步步算计。亲人不可信,朋友或为利刃,连记忆都真假难辨。
唯独这个人,自五年前灯会初遇,始终站在她这一边。
哪怕她怀疑所有人,也从未真正怀疑过他。
“谢珩。”她轻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
他顿了顿,“在慈恩寺藏经阁。你躲在书架后看书,咳了一声,掉落一张纸。”
“那是《六韬》的抄本。”
“我帮你捡起来,你说谢谢,声音很小。”
她笑了笑,“你当时以为我是哪家走丢的小姐。”
“后来才知道你是薛府庶女,连月例都被克扣。”
“那时候你觉得我可怜?”
“我觉得你聪明。”他看着她,“一个病成这样的姑娘,能把兵法书背下来,还能修改注解,不是聪明是什么。”
她低下头,指尖绕着帕子上的玉兰花纹。
“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敌人……我会杀你。”
他没有笑,也没有反驳。
“那你动手便是。”他说,“只要你活得下去。”
她闭上眼,靠在墙上,不再言语。
稍作歇息后,他拉她起身:“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通道逐渐开阔,水流也趋于平缓。尽头处有石阶通往水面,上方似是一座废弃码头。
谢珩先探头查看。四周无人,岸边停着一艘小船,绳索系在木桩上。
他正欲招呼她上来,忽闻上方传来脚步声。
两人立刻退回阴影之中。
一人出现在码头边。
宫装裹身,手提灯笼。灯光映出她的面容——春桃。
她左右张望片刻,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在这儿。”
薛明蕙屏住呼吸。
春桃又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有一件事是真的——魏长忠不是独自前来。他带来了毒引,一旦点燃,整条江都会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