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的名字一同浮现后，天地骤然陷入寂静。风停了，弥漫的黑气凝滞半空，连裂缝中涌出的气息也仿佛被冻结。谢珩掌心那块融化的石头早已消失，唯有一道金线隐入他的掌纹深处。他握了握拳，低头看向薛明蕙。
她倚在石柱旁，面色苍白，手仍按着胸口。袖中的玉佩不再灼烫，但她清楚，危险并未离去。她抬眼望向谢珩身后。
冷十三伫立原地，软剑已从她颈边撤离，却仍缠绕在自己手腕上。左眼的眼罩微微晃动，似要脱落。薛明蕙开口，声音轻而清晰：“你戴的那个眼罩……是谢珩小时候画的。”
冷十三身形一僵。
谢珩猛然转身。他当然记得那个眼罩。五岁那年，他在花园里信手涂鸦，奶兄坐在一旁哄他开心。他一时兴起，用炭笔在那人的眼罩上画了个歪头王八。奶兄没有躲，也没有责备，只低声道：“世子画的，就是荣耀。”此后，他便一直戴着它。
后来那一夜大火冲天，奶兄背着他冲出马厩，腿被坍塌的梁木砸断，再也没能回来。
谢珩盯着冷十三的脸，喉头发紧。他一步步走近，手中判官笔直指对方眉心。
“你说，你是谁？”他问。
冷十三未动，亦未答。他缓缓抬起手，摘下左眼的眼罩。露出的眼睛与谢珩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布满皱纹，肤色粗糙，伤痕累累。
谢珩呼吸一滞。
“世子可还记得？你五岁时，救过一只瘸腿的小狗。”冷十三嗓音沙哑，“那天夜里，火从东厢燃起，你哭着不肯离开。我抱着你冲出来，你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脖子，一句话也不说。”
谢珩指尖微颤。
“后来他们将我调走，说是怕我影响你成长。可每年中秋，我都回到京城，在城外守一整夜。只要听说你平安，我便离开。”冷十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知道你恨我，觉得我不告而别是背叛。可我不敢见你。我若留下，你便活不成。”
薛明蕙轻咳一声，唇角渗出血丝。她凝视着冷十三颈后的胎记，那火焰状的印记正在变化，边缘渗出缕缕黑气。
“你的胎记……在变。”她说。
冷十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掠过痛楚。“北狄王找到了我的妻儿。他将他们囚于地牢，逼我为他效力。我不敢反抗。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不能再连累他们。”
谢珩咬牙：“所以你就助他杀我？”
“我没有！”冷十三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提高，“我三次护你周全，七次替你挡灾，你以为那些都是巧合？我在鬼市送出名单，只为让你早作防备！可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在我的妻儿身上种了蛊。若我不听命行事，他们便会死去！”
话音未落，他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血滴落地，竟腾起黑烟。
薛明蕙上前一步：“那你方才为何攻击我？”
“并非我所愿。”冷十三喘息着，“北狄王虽死，他留在胎记中的意识仍在。它会操控我，迫我出手。刚才那一击，是我拼尽全力才偏转方向。否则，剑早已刺入你咽喉。”
谢珩紧盯他，手中的判官笔仍未放下。
冷十三忽然笑了：“第十世，你在巷中中枪。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大雨，你倒下时，嘴里喊的是她的名字。”他顿了顿，“可你知道吗？那颗子弹，是我换过的。”
谢珩瞳孔骤缩。
“原本是实弹，我偷偷换成了空包弹。我以为你能活下来。可你还是死了——因为你扑向她时，另一颗子弹从侧方射来。”冷十三声音低沉下去，“我没救成你。但我尽力了。”
风轻轻拂过，卷起地上灰烬。三生石上的字迹仍在，却不再发光。整个轮回台如同被冻结，唯有冷十三颈后的胎记在燃烧，黑焰缠绕，仿佛有东西在其中挣扎。
谢珩的手开始颤抖。
他想起母族覆灭前夜，曾有人跪在雪地中求见。守门侍卫称其为疯乞丐，将人驱赶。次日清晨，府邸被围，血流成河。他一直以为那是个无关之人。如今才知，那是他最后一位亲人前来报信。
而他，未曾相见。
判官笔尖距冷十三眉心仅三寸。一滴血顺着笔身滑落，落在他额上，发出细微声响。
冷十三不闪不避，双目直视前方。
“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他说，“但在我死前，只想告诉你一句——我不是为北狄王而来。我是为了你。自你出生那日起，我便立誓，护你一生。”
谢珩终于开口，声音极轻：“你说你是我的奶兄……那你可知，我母亲临终前说了什么？”
冷十三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她说：‘别让我的孩子一个人。’”
谢珩浑身一震。
那一刻，他手中的判官笔微微一晃，几乎脱手坠地。
薛明蕙扶着石柱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她望向冷十三颈后的胎记，黑焰愈发炽烈，几乎要吞噬整片肌肤。
“他撑不了多久。”她说，“那印记正在吞噬他。”
谢珩注视着眼前之人。这张脸苍老、伤痕遍布，可那眼神，却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幼时高烧不退，是这个人彻夜守候；第一次练剑跌倒，是这个人将他扶起。他人生最初的十年，处处皆有此人的身影。
可他也曾亲手将他推开。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谢珩问。
“我说了，你会信吗？”冷十三苦笑，“一个来历不明的杀手，突然自称是你奶兄？你只会认定我别有用心。我只能以别的方式帮你，哪怕你不认我。”
地上的黑气再度蠕动。冷十三膝盖微屈，似在抵抗某种力量。左手狠狠掐进右臂，指甲深陷皮肉。
“快……动手。”他咬牙道，“趁我还清醒。否则等它彻底掌控我，我会杀了你们。”
谢珩依旧未动。
“你不杀我，我自己来。”冷十三右手猛然横转，软剑直指咽喉。
薛明蕙急声喊道：“等等！”
谢珩骤然抬手，判官笔撞开剑刃，金属相击，发出清脆一响。
“我不准你死。”他说。
冷十三抬头看他。
“你要活着。”谢珩声音沙哑，“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你活着。你不是叛徒，也不是工具。你是……我家人。”
冷十三嘴唇微动，终究未语。
颈后胎记猛然爆燃，黑焰冲天而起。他整个人踉跄后退，双臂张开，似被无形之力拉扯。双眼翻白，口中溢出带血的泡沫。
薛明蕙紧握玉佩，欲上前却被谢珩拦住。
“它要彻底控制他了。”她说。
谢珩望着冷十三颤抖的身躯，忽然蹲下，从靴中抽出最后一截断刃。他划开手掌，将鲜血抹上判官笔。
“你说你换过子弹。”他低声说道，“那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他站起身，朝冷十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