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那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片由黑暗、悲恸与怨气构成的死寂海洋。
苏晨猛然睁眼,眼中的血丝与未干的泪痕交错,他踉跄着扑到控制台前。
屏幕上,那一行代表着“零号”心率的数据,那个如同墓碑般沉寂了十五年的数字“3”,跳动了一下。
变成了“4”。
滴——
又是一声。
“5”。
滴——
“6”。
那声音不再是孤零零的、偶然的跳动,它开始变得连贯、急促,像一面被逐渐敲响的战鼓。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疯狂地攀升,从个位数,到两位数,从代表着濒死的缓慢,到一种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狂乱。
“爸?”
苏晨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面巨大的玻璃墙,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活过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被无边黑暗笼罩的精神世界里,炸开了一道刺目的裂缝。狂喜,如同失控的野草,瞬间就要从这道裂缝中疯长出来。
然而,下一秒,这狂喜就被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
玻璃墙的另一侧,那个盛满了淡蓝色液体的“休眠舱”内,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如镜的液体,开始剧烈地翻涌、沸腾,无数气泡从舱底冒出,咕咚作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从深渊中苏醒。那具在液体中静静悬浮了十五年的人形轮廓,开始剧烈地抽搐、痉挛。
他不是在苏醒。
他是在挣扎。
“怎么回事?!”苏晨对着空无一人的控制室嘶吼,他冲到主屏幕前,只见上面所有代表着生命体征的数据流,全都变成了刺眼的红色,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警告!观察体‘零号’生理平衡被打破!】
【警告!未知生物基因活性异常增高!】
【警告!细胞正在进行无序性高速增殖与坏死!】
一行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在屏幕上疯狂滚动,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晨的心脏上。
他想起了父亲日记里的那句话——“我能清楚地听到他骨骼碎裂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空,穿透了那层厚厚的强化玻璃,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能“看”到,在那翻涌的蓝色液体之下,在那具不断扭曲的身体里,无数的细胞正在进行一场最惨烈的战争。属于人类的基因在哀嚎,在崩溃,而被强行注入的、属于未知生物的基因,则像一群被唤醒的暴君,疯狂地撕扯、吞噬、改造着这具不属于它们的躯体。
一边是毁灭,一边是畸形的创造。
这,就是“方舟计划”的本质。这,就是父亲的“警示”。
它不是写在纸上的、关于社会伦理的空洞文字,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比任何酷刑都残忍一万倍的人间地狱。
“系统!分析原因!为什么会这样?”苏晨的指甲深深陷进控制台的金属边缘。
【正在进行数据流比对……】
【分析完成。原因判定:宿主的情绪波动与血脉共鸣,通过未知方式,激活了观察体‘零号’残存的自我意识。该意识的苏醒,打破了其体内两种基因之间长达十五年的脆弱平衡,导致基因链全面崩溃。】
是我……
是我害了他。
苏晨的身体晃了晃,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悔恨与自责的洪流,几乎将他冲垮。他以为自己带来了希望,却没想到,亲手点燃了将父亲推向更深层地狱的火焰。
他必须做点什么。
“控制系统!给我打开控制系统!”苏晨在主屏幕上疯狂地寻找着能够干预休眠舱的选项。
在临时最高权限下,他很快找到了一个名为【生命维持系统-手动干预】的子菜单。菜单里,罗列着镇静剂注射、营养液配比调整、物理降温等一系列选项。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向了那个红色的【强制镇静】按钮。
【指令确认:是否对观察体‘零号’进行大剂量神经抑制剂注射?】
“是!”
【警告!观察体当前状态极不稳定,任何外部化学或物理干预,将有99.7%的概率导致维生舱体能量过载,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是否继续?】
99.7%……
这个数字,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他想起了外面那些缠绕着“强放射性”标志的仪器,想起了这个实验室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他不知道的危险品。一旦舱体爆炸,别说救出父亲,他自己,连同这份刚刚拷贝了不到一半的证据,都将和这座地狱一起,化为灰烬。
这是一条死路。
他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苏晨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代表着痛苦的数据疯狂跳动,眼睁睁地看着玻璃墙后的那具身体,在非人的折磨中不断扭曲变形。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
这种无力感,比刚才被三百多道“痛苦咒缚”侵蚀时,还要痛苦千万倍。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成了最残忍的刑具。
每一秒,都像是在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灵魂。
他的目光,机械地在三个地方来回移动。
左边,是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父亲。
右边,是屏幕上那个缓慢爬升的文件拷贝进度条——【文件拷贝中……68%……】。
头顶,是那个无声倒数的、代表着死亡的计时器——【静默警报倒计时:21分43秒。】
救父亲,还是保证据?
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答案的选择题。
就在苏晨的理智即将被这残酷的抉择彻底撕碎时,休眠舱内的剧烈动荡,毫无征兆地,平息了。
翻涌的液体,渐渐恢复了平静。
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一个接一个地暗了下去。
屏幕上,那些狂乱跳动的数据,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迅速回落,最终,稳定在了一个比之前稍高,但却平稳的数值上。
心率:12。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结束了?
苏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重归平静的蓝色,心脏却悬在了嗓子眼。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那面巨大的玻璃墙前。
透过那层淡蓝色的液体,他看到,舱内那具身体,不再抽搐,不再痉挛。他静静地悬浮着,仿佛又回到了那种生与死之间的永恒沉寂。
然而,苏晨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他看到,那具身体的姿态,变了。
之前,他是无意识地、如同婴儿般蜷缩漂浮着。
而现在,他的身体舒展开来,面部,正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仿佛……他在看着自己。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响起。
苏晨的目光瞬间下移,落在了那面由强化玻璃构成的、厚达三十厘米的观察墙上。
就在他视线的正前方,玻璃的表面,出现了一道头发丝般纤细的裂纹。
那裂纹,像一条黑色的、有生命的毒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四周,缓缓蔓延。
紧接着,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来自灵魂层面的共鸣。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解脱的渴望。
“……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