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召唤门后山到灰石镇的三百里路,苏云舟和血薇女王走了整整一天。
不是路途遥远,而是苏云舟刻意放慢了速度——他用功德之眼沿途观察,发现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实。
越靠近灰石镇,空气中的“世界业力”就越浓稠。
那不再是稀薄的黑雾,而是如同实质的墨汁,沉沉地压在田野、山林、溪流之上。路旁的树木枝干扭曲,叶片泛着不健康的暗绿色;偶尔窜过的野兔眼珠猩红,嘴角流涎,见人不躲反扑;连溪水都泛着一层油腻的暗光,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这个镇子……不对劲。”
黄昏时分,两人站在一处矮坡上,俯瞰下方山谷中的灰石镇。
镇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房屋多是灰黑色的石块垒成,屋顶铺着干草。街道狭窄弯曲,此刻炊烟袅袅,本该是一幅宁静的田园景象。
但在苏云舟的功德之眼视界中——
整座镇子被一团巨大的、不断翻滚的黑色浓云笼罩!浓云深处,隐约可见数百道黑色光柱从每家每户屋顶升起,汇聚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黑色旋涡。
更诡异的是,那些黑色光柱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在黑光深处,夹杂着一缕缕极细的、暗金色的丝线。丝线如同提线木偶的操控线,从黑色旋涡中垂下,连接着每一个镇民。
“被操控的业力……”苏云舟喃喃道。
“什么操控?”血薇女王蹙眉。她没有功德之眼,但五级神明的感知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那镇子散发出的气息,就像一锅炖了百年的腐肉,又像万人坑里发酵的尸臭。
“镇民们身上的业力不正常。”苏云舟解释,“正常的业力是混沌、无序、自发散逸的。但这些业力被某种力量‘编织’过,形成了有序的结构,而且……正在被持续抽取、汇聚到那个旋涡里。”
他指向镇子上空。
血薇女王凝神望去,猩红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芒。
“确实……有阵法痕迹。”她缓缓道,“而且是很古老的‘聚阴养煞阵’变种。但奇怪的是,阵法核心处又有一种……令人作呕的‘伪善’气息。”
“伪善?”苏云舟看向她。
“嗯。”血薇女王舔了舔红唇,眼神危险,“就像有人一边杀人放火,一边诵经念佛;一边吸食童男童女的精血,一边给乞丐施舍剩饭。矛盾,扭曲,但确实存在。”
苏云舟心中一凛。
他想起了苏哈的警告:小心一切试图扭曲善之本质的存在。
“进去看看。”他迈步下山。
“小郎君,”血薇女王忽然叫住他,声音带着玩味,“你就这么直接进去?不伪装一下?你这身功德金光,在那种地方就像黑夜里的火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苏云舟脚步一顿。
确实,他现在虽然能收敛功德金光不外显,但功德之眼开启状态下,对那些业力缠身的生灵来说,依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就像飞蛾扑火,它们会本能地憎恶他、攻击他。
“你有什么建议?”他问。
血薇女王轻笑一声,走上前来,纤纤玉手按在他肩膀上。
一股暗红色的血煞之力涌出,如薄纱般覆盖苏云舟全身。那力量冰冷、滑腻,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但奇妙的是,它并没有侵蚀苏云舟的功德金光,而是形成了一层“伪装膜”,将功德气息完全掩盖。
“本座的血煞伪装,除非遇到专门克制血道的元婴期修士,否则没人能看穿。”血薇女王收回手,“不过代价是,你每天要多供奉一成生命精元。”
“成交。”苏云舟没有犹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灰石镇。
镇口的石碑上刻着“灰石镇”三个字,字迹斑驳,边缘长满青苔。石碑旁蹲着两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苏云舟开启功德之眼看去——
两个孩子身上,黑色光柱粗如手臂,从头顶直冲云霄,连接着天空中的黑色旋涡。而在黑光深处,那缕暗金色的操控丝线尤为明显,几乎贯穿了他们的整个神魂。
但最让苏云舟感到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神。
那不该是孩童的眼神。
麻木、空洞、死寂,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他们机械地捏着泥巴,动作整齐划一,连手指弯曲的角度都一模一样。看到苏云舟和血薇女王走近,他们同时抬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客人……来啦……”左边的男孩开口,声音干涩,如同破风箱。
“住店……还是……吃饭……”右边的女孩接话,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血薇女王猩红眼眸微眯,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缕血煞之气。
苏云舟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动手。
“我们来找李善人。”他尽量让声音温和,“听说镇上闹食尸鬼,李善人家最安全?”
两个孩童同时歪了歪头,动作完全同步。
“李善人……在东头……最大……的院子……”男孩说。
“天黑前……要去……不然……食尸鬼……出来……”女孩补充。
说完,他们又同时低下头,继续捏泥巴,不再理会两人。
苏云舟和血薇女王对视一眼,快步走进镇子。
街道两旁,零零散散有几个镇民在活动。
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纺线,纺车吱呀作响,但她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空中某个点,双手机械地重复动作。
两个中年汉子在搬运石料,步伐整齐,如同军队正步,连喘息声都同步。
更远处,一个年轻女子在井边打水,水桶提到一半忽然停下,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雕塑,过了足足十息才继续动作。
所有镇民身上,都有那黑色光柱和暗金丝线。
所有镇民的眼神,都如出一辙的麻木、空洞。
“这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血薇女王低声道,“他们的神魂被严重侵蚀,三魂七魄至少缺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被那丝线牢牢操控。”
“但他们确实还活着。”苏云舟皱眉,“有心跳,有呼吸,能行动,能说话……只是失去了‘自我’。”
“比死更可怕。”血薇女王冷笑。
两人穿过半个镇子,来到东头。
这里果然有一座大院子,青砖灰瓦,门楼高耸,门前还立着两尊石狮子——在这穷乡僻壤显得格格不入。
院门上挂着牌匾:李府。
而在功德之眼的视界中,这座院子是全镇唯一“正常”的地方。
没有黑色光柱,没有暗金丝线,只有一层淡淡的、金黑交织的光芒笼罩着整座府邸。金光与黑光如同两条相互缠绕的蛇,彼此对抗,又彼此依存。
最诡异的是,院子上空的那个黑色旋涡,到这里就自动绕开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李善人……)
苏云舟上前叩门。
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身穿灰色长袍,手持一串乌木念珠,笑容温和,眼神清澈——与外面那些麻木的镇民截然不同。
但在功德之眼下,苏云舟看到了真相。
老者身上,金光与黑光各占一半,泾渭分明又相互交融。金光来自他眉心深处的一枚“善种”,那是真正的、发自本心的善良;而黑光则来自他后脑处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印记”,那印记正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什么,又将某种指令传递回去。
(观测者印记……和柳清寒身上的一样!)
苏云舟心中警铃大作。
“二位是……”老者开口,声音温和,“哦,是来接任务的修士吧?老朽李善人,久等了,久等了。”
他侧身让开:“请进,天色快黑了,外面不安全。”
苏云舟和血薇女王走进院子。
院内布置简朴但整洁,几间厢房,一座小花园,角落还有一口水井。几个仆役正在忙碌,但他们的状态比外面镇民好一些——眼神虽然也有些麻木,但至少能正常对话、做事。
“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李善人引两人到正堂落座,亲自沏茶,“镇上食尸鬼之患已持续三月,死了十三人,伤者更多。老朽虽尽力周济,但终究是凡人,无力除妖,只能仰仗仙师了。”
他语气恳切,神情担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真正的好人。
但苏云舟的功德之眼,看到了更多。
在李善人说话时,他后脑的黑色印记正在微微发光,一丝极细的黑线从印记中伸出,连接着屋梁上某个隐蔽的角落——那里藏着一枚眼珠状的黑色晶体,正无声地记录着一切。
(监视法器……)
苏云舟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李善人客气了。”他放下茶杯,“我们既然接了任务,自当尽力。不过,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
“仙师请讲。”
“第一,食尸鬼只在夜间出现?”
“是。”李善人点头,“每日酉时三刻(约下午六点)过后,镇外乱葬岗便有黑雾弥漫,食尸鬼从中爬出,入镇伤人。但奇怪的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它们从不攻击老朽这院子。三个月来,有几次食尸鬼甚至到了门前,却徘徊不进,最终离去。”
“第二,”苏云舟继续问,“镇民们似乎……状态不太好?”
李善人长叹一声,眼中闪过痛苦:“仙师也看出来了。自食尸鬼出现后,镇民们便日渐麻木,神情呆滞,行为怪异。老朽请过郎中,也去城里求过符水,但都无济于事。”
他擦擦眼角:“可怜啊……好好一个镇子,成了这般模样。”
演技精湛,情感真挚。
如果不是功德之眼看到了那个黑色印记,苏云舟几乎要信了。
“第三,”苏云舟盯着李善人的眼睛,“李善人可知,这镇子地底……有什么?”
李善人浑身一颤。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苏云舟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不是困惑,而是……恐惧。
“地、地底?”李善人强笑道,“仙师说笑了,灰石镇就是普通小镇,地底能有什么?无非是泥土石块罢了。”
撒谎。
苏云舟心中冷笑,但表面平静:“原来如此。那好,今夜我们便去会会那些食尸鬼。”
“有劳仙师了。”李善人起身行礼,“厢房已备好,二位可先休息。酉时用膳,之后老朽带二位去镇外乱葬岗。”
苏云舟点头:“有劳。”
两人被仆役引到西厢房。
房门关上后,苏云舟立刻布下一道简易的隔音结界,然后转身看向血薇女王:“前辈怎么看?”
血薇女王斜倚在窗边,猩红眼眸望着院中忙碌的仆役,半晌才缓缓开口:
“那个李善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