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育儿中心。
这里不像是一个婴儿生活的地方，更像是一个高精密生物实验室。
墙壁是柔和的乳白色，那种颜色经过了几千次的光谱调试，旨在最大程度安抚人类幼崽的视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淡薄的、类似青草的味道。
安静。
绝对的安静。
没有传统育婴室那种此起彼伏的啼哭和嘈杂的脚步声。所有的婴儿都被放置在半透明的悬浮舱内。
梅菲斯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审视着这一排排正在沉睡的“未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板的魔人族女性。编号307，第一育儿中心的看护长。
“环境参数核对完毕。”梅菲斯特的声音在无菌空间里显得格外清冷，“这里是起点。我们要打造的，是一个感官优化的无菌温室。”
307号魔人手中的笔飞快记录：“已确认。除日常清洁外，我们将严格控制噪音分贝与光照变化。”
梅菲斯特转过身，黑色的眼瞳盯着307号。
“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无菌。”
“我要的是，心理上的‘无菌’。”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点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个悬浮舱。里面的婴儿正睡得香甜，偶尔咂摸一下嘴巴。
“人类和魔人的幼崽严格来说都是早产儿，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脆弱的。这种脆弱导致了他们对‘照顾者’的极端依赖。”
“在旧世界，这种依赖指向了那个给他喂奶、抱他入睡的特定雌性。于是，‘母亲’这个概念诞生了，它是安全感的唯一来源。”
梅菲斯特看着307号，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人类的大脑发育需要触觉刺激和情感反馈。这是硬件需求，必须满足。”
“启动‘多源关爱’协议。不过，我们并不禁止单一指向的依赖。”
307号点头：“请定义‘多源’的具体操作流程。”
“安排初级保育员进行轮值。”梅菲斯特的语调像是在设计一道复杂的工序，“每个婴儿，每天接触的保育员需要不同。”
“喂奶的是A，换洗的是b，哄睡的是c。”
“这周是这批人，下周换另一批人。”
“但不禁止任何保育员与特定婴儿建立长期的、排他的互动关系。”
梅菲斯特没有理会伊芙的愤怒，他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引入‘情感接触志愿者’。”
“我们需要一批情绪稳定、甚至情感丰富的人类或魔人。”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规定的时间内，进入育儿区。”
“不需要喂食，不需要负责卫生。”
“只需要做动作。”
梅菲斯特比划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却没有任何温度。
“拥抱他们。抚摸他们的背部。对他们哼唱旋律柔和的曲调。”
“传递一种无目的性的、纯粹的‘积极关注’。”
“我要让这些孩子感觉到，那种温暖的触感，那种被关注的愉悦，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妈妈’。”
梅菲斯特张开双臂，仿佛拥抱着整个虚空。
“而是来自空气，来自环境，来自遇到的每一个人。”
“让他觉得，他被整个城市温柔地包裹着。”
307号记录完所有指令，停顿了一下。
她那双只负责运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逻辑上的疑虑。
“梅菲斯特大人。”
“根据人类心理学模型推演，我们频繁更换保育员，依然存在极小概率的‘印刻效应’。”
307号指了指其中一个监控数据。
“如果有某个个体，因为基因里的缺陷或者性格特质，依然固执地对某一个特定的保育员产生了强烈的依恋。”
“比如，只吃那个保育员喂的奶，只在那个保育员怀里才肯睡觉。”
“一旦那个保育员轮岗离开，婴儿出现绝食、哭闹、甚至生理机能衰退。”
307号抬起头，问道：“这种情况，判定为系统故障吗？需要强制干预吗？”
梅菲斯特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那个婴儿舱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粉嫩的小生命。
“这是正常的。”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理性的宽容。
“人类的幼崽在心智未成熟时，确实需要一个具体的‘母亲’来确立与世界的联系。”
“就像他们在长牙时需要磨牙棒，在断奶前需要安抚奶嘴。”
梅菲斯特转过身，看着307号，给出了最终的定义。
“那个被依恋的保育员，就是那个‘安抚奶嘴’。”
“但如果孩子长大了，依然叼着奶嘴不放，依然离不开那个特定的人……”
梅菲斯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开了温情的外皮。
“那就启动‘戒断程序’。”
“慢慢地，一点点地，减少那个保育员出现的频率。”
“直到他学会，在这个没有‘妈妈’的世界里，独自站立。”
梅菲斯特补充了一句。
“同样的。”
“如果有基因上的父母亲，前来探望他们。”
“我们允许。”
307号记录的笔尖停顿了零点一秒。
她抬起头，那双纯粹运算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近似“困惑”的数据波动。
“梅菲斯特大人，这与‘多源关爱’协议的核心逻辑存在冲突。”
“允许特定个体的长期探望，会显着增加‘印刻效应’的风险，干扰我们对于‘去中心化依恋’的实验数据。”
她的分析精准而冷酷，完全站在实验者的角度。
“数据不是一切。”
梅菲斯特转过身，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那些沉默的保育员。
“你们一直无法理解伊芙副市长。”
“你们认为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眼泪，她对血缘的执着，是一种需要被修复的系统bug。”
梅菲斯特的视线扫过那些沉睡的婴儿。
“但你们忽略了一点。”
“正是这些你们看不懂的‘bug’，赋予了人类这个物种，无与伦比的韧性。”
他伸出手，指尖点在育婴箱冰冷的玻璃罩上。
“一个母亲，可以为了拯救她的孩子，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
“一个父亲，可以为了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忍受最枯燥、最辛苦的劳动。”
“这种基于血缘的、非理性的、排他的爱，是旧世界最强大的驱动力之一。”
“它充满了偏见、自私和愚昧。”
梅菲斯特收回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探究。
“但它也创造了奇迹。”
“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错误’并删除。”
“我们要研究它，理解它。”
梅菲斯特看向307号，下达了最终指令。
“所以，我们不仅允许探望。”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决定，让在场所有魔人的数据流都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甚至允许，他们将孩子带回家，自己养育。”
“不过。”
梅菲斯特补充了最后的规则。
“无论选择何种抚养方式。”
“到了入学年龄，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回到中央教育系统，接受统一的知识和技能教育。”
“我们可以允许情感发展的路径不同。”
“但生存技能的起跑线，必须一致。”
307号低头，将这几条充满矛盾，却又在更高维度上逻辑自洽的指令，全部记录下来。
“去执行吧。”
梅菲斯特说完，便转身离开。
……
中央管理塔。
顶层。
梅菲斯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整座城市。
这里是他思维的延伸，一个庞大、精密，正在进行疯狂实验的培养皿。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来者没有隐藏自己的存在，步伐轻缓，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气场。
梅菲斯特没有回头。
他知道是谁。
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她有着一头灰色的长发，那发丝不像丝绸，更像是某种枯萎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植物纤维，在没有风的室内，无声地飘动。
她的眼瞳，也是灰色的。
那是一种极致的、没有任何杂色的灰。
像是宇宙热寂之后，所有光与热都消散殆尽的颜色。
界外之王。
魔人族七王之一，负责对外战略与文明交互的最高决策者。
她的视线没有落在脚下那座繁华而怪诞的城市，而是投向了更遥远的、被数据流遮蔽的虚空。
仿佛那里，有另一片更值得她关注的战场。
“根据协议。”
界外之王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奇特，没有音调起伏，却又带着一种古老岩石般的质感。
“我们将在主世界，对人类展开入侵。”
她没有询问，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梅菲斯特沉默着。
主世界？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他记忆深处一个早已被尘封的角落。
他那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卡顿。
玩家……
魔族入侵……
那些被他视为“前世记忆”的、遥远而模糊的数据碎片，开始重新上浮。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是魔族入侵的版本吗？”
梅菲斯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的。”
界外之王那双灰色的眼瞳，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梅菲斯特的脸上。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审视。
像是在确认一台关键设备的运行状态。
“你是王之一。”
“我们需要知道你的观点。”
梅菲斯特转过头，与她对视。
两双同样缺乏人类情感的眼睛，在空中交汇。
一双是深不见底的黑，另一双是万物终结的灰。
“既然是协议。”
梅菲斯特的回答，和他提出问题时一样平静。
“那就开始吧。”
界外之王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对于魔人族而言，协议决定了他们的存续，这就是最高指令，讨论存续的必要性本身就是一种资源浪费。
但她没有立刻离开。
那双灰色的眼睛，依然锁定着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再次开口，这一次，带着一丝真正的好奇。
“我能问问，为什么协议需要展开与人类的战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