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停下了手中的曲柄。
他转过身，用放在旁边的亚麻布擦了擦手上的植物油脂，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群来者不善的祭司。
何维知道会有这一天。
改革，哪怕是神发起的改革，也必然会触动旧势力的利益。
更何况，他是在挖这帮靠恐惧吃饭的神棍的祖坟。
乌尔塔走得虽然慢，但每一步都显得极其庄重。
走到距离何维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一向以严厉和傲慢着称的恩利尔大祭司，竟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
相反，他极其恭敬，甚至可以说是谦卑地跪了下来。
整个人趴伏在滚烫的尘土里，行了一个只有见到主神才会行的最高大礼。
“赞美您！伟大的洁净者！”
“赞美您！深渊之主，埃利都的守护者，智慧的恩基！”
乌尔塔的声音高亢而颤抖，充满了似乎发自肺腑的虔诚。
跟随他的那些祭司，也纷纷跪下，那头磕得砰砰作响，仿佛恨不得把头嵌进泥里。
这突如其来的恭顺，让周围准备看热闹或者是准备帮何维打架的群众们都愣住了。
怎么？
连恩利尔的祭司都信奉新神恩基了？
这岂不是说明我们的恩基神彻底赢了？
不少工匠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只有何维没有笑。
他静静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乌尔塔，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见过太多人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两百多年，见过无数种敌人。
那种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杀你的，通常最好对付，一拳撂倒就行。
最难缠的，是这种跪在你脚下，嘴里喊着万岁，手里却拿着毒针的人。
“起来吧。”何维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大热天的，不在那个黑石头房子里凉快，跑到这里来晒太阳，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
“如果您是来要棉衣或者啤酒的，去那边排队，只要干活，我这里一视同仁，不搞职业歧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连高高在上的大祭司都要排队领救济，这太解气了。
乌尔塔没有因为哄笑而生气，他缓缓直起上半身，但依旧保持着跪姿。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一种悲悯而惶恐的神情，似乎是忠臣向君王死谏时的表情。
“不，伟大的恩基。我等凡人，怎敢贪图神的恩赐。”
“我们来，是为了全埃利都的安危，为了那些无知的人民不被真正的风暴吞噬。”
乌尔塔转过身，用一种颤抖的手指，指向了北方。
那里，是传说中尼普尔圣城的方向，也是恩利尔神居住的方位。
“恩基啊，我的神。您的仁慈，如同底格里斯河的河水一样宽广。”
“您教导我们种棉花，教我们酿酒，教我们不再挨饿，这所有苏美尔人的福气。”
乌尔塔停顿了一下，语气陡然变得阴森，声音压低，却充满了诡异的穿透力。
“但是，关于库尔，关于死后的世界。”
“那不仅仅是埃利都的规矩，那是宇宙的法则，是众神之王、您的兄长恩利尔大人，甚至还有天空之主安努，早在天地初开时就刻在命运泥板上的铁律！”
乌尔塔猛地站起身来，举起怀中那块残破的古老泥板，对着围观的人群高声喊道：
“苏美尔的子民们！听听古老的契约是怎么说的！”
“人是神的奴隶。生前服苦役，死后归尘土。这是我们被创造出来的代价！”
“哪怕是最伟大的祭司，死后也要在黑暗中吃土！”
“这是秩序！是天地的基石！”
乌尔塔猛地转头看向何维，眼神里终于不再是恭顺，而是露出了狂热。
“可是现在，这位仁慈的恩基神，却告诉你们——规则变了？”
“他说只要做好事，死后就能喝啤酒？不用吃土？”
“神啊！请您告诉我们这些卑微的仆人。这修改冥界规则的决定，经过恩利尔大人的同意了吗？”
“那位脾气暴躁的风暴之神，那位曾经发大水淹没世界的神王恩利尔大人，他点头了吗？”
一瞬间。
广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轧棉机停止了转动。
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种源自远古记忆的恐惧，像冰冷的蛇一样，爬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恩利尔。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风暴、雷霆和不可抗拒的灾难。
在苏美尔人的神话观里，恩基是智慧的好人，他确实会帮助人类。
但恩利尔是真正的神王，是拥有最终暴力裁决权的暴君。
如果恩基只是私自许诺，而并没有得到恩利尔的允许，那么等待埃利都的，将不是啤酒和烤肉，而是彻底的毁灭。
“如果神王恩利尔没有同意！”乌尔塔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像是夜枭的啼叫，“一旦风暴降临，我们就要付出亡族灭种的代价！”
乌尔塔再次跪下，对着天空张开双臂，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为了短暂的快乐，触怒永恒的神王。值得吗？”
“苏美尔人！趁着天空还没有变黑，趁着雷霆还没有落下，快醒醒吧！”
“回到旧的秩序里来！回到对神王恩利尔的敬畏里来！”
人群开始骚动。
那股原本已经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希望，在旧神的阴影下开始摇摇欲坠。
古看向自己手里刚分到的棉花，手有些发抖。
那个在巷子里互相让路的贝和阿卡，此刻对视一眼，眼神里重新浮现出那种原始的恐惧。
是啊。
做好事能喝啤酒，固然好。
但如果代价是被神王毁灭，那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当奴隶、死后去吃土比较安全吧？
这就是恐惧。
这就是在这个严酷自然环境下进化出来的悲观主义世界观。
比起虚无缥缈的希望，这些苏美尔人更害怕切实的惩罚。
乌尔塔偷偷观察着何维，心里冷笑。
这是神学的死结。
如果你说恩利尔同意了，那你得拿出证明。
如果你说不需要恩利尔同意，那你就是承认这世上没有统一的秩序，那你就是伪神。
不管怎么回答，这颗怀疑和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
天空似乎也很配合。
原本晴朗的正午，飘来了一片片厚重的乌云。
遮住了太阳。
阴影笼罩了广场。
起风了。
沙尘卷过地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像是那位传说中的暴君在天边低语。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
不少胆小的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对着北方瑟瑟发抖。
旧神的阴影，哪怕只是一片云，也足以压垮新生的脊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何维身上。
他们等待着。
等待这位新来的水神恩基，给他们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