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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甘心吗?”
五个字,不重,甚至还带着一丝江风的清冷,却像五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甘宁那刚刚喷薄欲出的滔天怒焰,尽数砸回了他的胸膛。
没有了宣泄的出口,那股被压回去的狂暴力量,便开始在他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
一瞬间,甘宁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消失了,身后兄弟们惊疑不定的呼吸声消失了,那艘正在缓缓下沉的旗舰发出的呻吟声,也消失了。
他的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声,都伴随着姜云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巴郡甘宁,少时仗义疏财,交好豪杰,是为一方游侠。”
——游侠……是啊,那时的自己,何等快意。可那又怎样?那份快意,早就被现实磨成了如今这副狰狞的模样。
“后投刘表,不被重用。”
——刘表!那个老朽!他甚至不配被自己记住!可为什么,这个名字从一个外人嘴里说出来,那份被轻贱、被无视的屈辱感,竟比当年还要清晰,还要刺骨?
“再投黄祖,立下赫赫战功……却依旧被当做一介水贼,不得提拔。”
——黄祖!黄祖!甘宁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泛起一股腥甜。他为那个匹夫卖命,斩将、退敌、救主!他以为自己能换来应有的尊重,换来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猜忌和提防,是那句刺耳的“水贼终究是水贼”。
“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只能在这江上,与鱼虾为伍,靠劫掠商旅为生……”
这一句,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被姜云微笑着,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送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轻轻一搅。
屠龙之技……与鱼虾为伍……
甘宁的身子猛地一晃,握着双戟的手臂,那虬龙般的青筋一根根地软了下去。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虚脱感,从他的四肢百骸涌起,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引以为傲的武勇,他赖以生存的凶名,他用锦袍和铃铛层层包裹起来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书生三言两语,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个最真实,也最让他不堪的内核。
那是一个怀才不遇、四处碰壁、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的可怜虫。
不!我不是!
甘宁在心中疯狂地咆哮,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中的怒火,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只剩下缕缕青烟,弥漫着无尽的迷茫和痛苦。
他死死地盯着姜云,那张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年轻脸庞,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而又清晰。
这个人是谁?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过往?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分毫不差!
投刘表不被重用,那是他刚出蜀地时的事情,知之者甚少。为黄祖立下的那些战功,虽然在江夏一带有所流传,但外人绝不可能将每一件都说得如此清楚,更不可能知道黄祖对他“依旧当做水贼”的真实态度!
这些事,都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是他午夜梦回、醉酒之后才会独自咀嚼的苦涩。除了少数几个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心腹兄弟,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可眼前这个书生……
他不仅知道,他还明白。
他明白自己“锦帆贼”名号下的不甘,明白自己腰悬铜铃背后的心虚,明白自己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痛苦。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站在一片空地上,而这个叫姜云的,则高高地站在云端,将自己从里到外,从过去到现在,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比被一千把刀架在脖子上,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他的心,彻底乱了。
“叮……当……”
一阵微风吹过,他腰间的铜铃,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空洞的响声。
曾几何时,这声音是他的战歌,是敌人的丧钟。可现在听来,却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色厉内荏。
“老大……?”
他身后,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唤了一声。
他们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哄笑和凶狠,取而代之的,是和甘宁如出一辙的震惊与迷茫。他们追随甘宁,是因为他的豪气,他的武勇,他能带着大家吃肉喝酒。他们从未见过自家老大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
就好像,一头纵横山林的猛虎,被人一句话就抽走了脊梁骨。
那个年轻的书生,到底对老大说了什么?他难道会什么妖法不成?
水贼们的骚动,将甘宁从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乱思绪中,拉回了一丝神智。他猛地眨了眨眼,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他看到,对面那艘破船上,赵云依旧持枪而立,神情凝重,但那股锐利的杀气,却收敛了许多,变成了纯粹的戒备与审视。
那个刁蛮的江东郡主,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双美目瞪得溜圆,正满脸不可思议地在自己和姜云之间来回打量,小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她认知的事情。
而那个叫蒋钦的叛徒,此刻正瘫坐在甲板上,脸上先是绝望,然后是错愕,最后,竟变成了一种……狂喜和崇拜?
最后,甘宁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姜云身上。
他依旧站在船头,江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湿透的衣摆紧紧贴在他的腿上,显得有些狼狈。可他的身形,却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表情。
他没有乘胜追击,没有出言招降,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得意。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等待,等待自己从那片狼藉的心绪中,挣扎出来。
这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比任何怒吼都要惊心。
甘宁握着双戟的手,又一次不自觉地收紧。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杀人,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他感觉,自己如果再不弄清楚这一切,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就会被眼前这个看不透的年轻人,彻底摧毁。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吸入肺腑的江风,冰冷刺骨,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必须开口,必须问个明白。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对面船上的蒋钦,仿佛是被人从噩梦中一巴掌扇醒,他猛地从甲板上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到船舷边。
他看着对岸那个心神大乱、状若癫狂的昔日兄弟,又回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个负手而立、智珠在握的姜云,脑海中,那日酒楼里姜云对他讲述甘宁生平的画面,与眼前这一幕,轰然重合!
原来如此!
原来先生早就料到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抑制的激动,冲散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他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绝境,这是先生为甘宁,也为自己,设下的一个局!一个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局!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为先生,送上最关键的助攻!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蒋钦趴在船舷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对面的甘宁,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
“兴霸!你听我说!这位姜先生是神人!是真正的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