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省委大楼内那片由敬畏、嫉妒与揣测交织成的复杂气场。一楼大厅光可鉴人，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陆远沉稳的步履。
秘书小钱紧跟在侧，脸色比大厅的地面还要苍白几分。他手里的平板电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书记，现在……现在怎么办？”小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篇报道的源头是一家叫‘环球观察’的网媒，没什么名气，但这次被几家主流门户网站同时转载，还有好几个粉丝千万级别的财经和时事评论大V在带头转发。这……这是有预谋的协同行动！”
黑色的奥迪车无声地滑到门廊下，司机拉开车门。陆远弯腰坐了进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接过了小钱递来的平板。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车内只剩下空调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和小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已经有超过二十个省级、市级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个人微博，转发了这篇文章，要求省里对项目进行重新评估。”小钱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停地刷新着页面，每一个新增的数字都像一记小锤，敲在他的神经上，“评论区已经完全失控了，很多网民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们把您在悬崖村的照片和科学岛的效果图p到了一起，说……说的话非常难听。”
陆远滑动着屏幕，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汹涌的、裹挟着愤怒与恶意的文字。
“忘本！刚帮完悬崖村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飘了是吧！”
“一千五百亿，知道能建多少医院，能资助多少贫困生吗？这些钱，够悬崖村的村民什么都不干，躺着过一万辈子了！”
“强烈要求纪委介入！查查这个姓陆的和他背后的人，这么大的项目，油水得有多厚？”
一个顶着“资深财经评论人”认证的大V，更是写了一篇长文，从投入产出比、财政赤字风险、地方债务危机等角度，用看似专业的数据和模型，将“科学岛”项目论证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必将拖垮全省经济的灾难性决策。
这篇文章下面，一条被顶到最高的评论写着：“别跟我谈什么星辰大海，我只关心我的养老金，我孩子的学费。谁动我的钱袋子，谁就是我的敌人。”
这条评论，获得了超过十万个点赞。
小钱看着陆远沉默的侧脸，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一闪而过，却留不下一丝痕迹。他感觉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书记，市委宣传部那边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问要不要立刻组织新闻发布会，或者由市府新闻办出面，发布一个官方声明进行澄清？”小钱的声音有些干涩，“再不回应，我怕……我怕民意会彻底把我们淹死。”
陆远终于滑动到了页面的最底端。他关掉屏幕，将平板还给小钱。
“回应什么？”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晚饭吃什么。
“回应……回应这些不实指控啊！”小钱急了，“说我们好大喜功，说我们劳民伤财，这些都是污蔑！”
“是污蔑吗？”陆远反问。
小钱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站在普通民众的角度，一千五百亿的投资，难道不是一个天文数字？用它和希望小学、养老金做对比，难道不是最直观、最能戳中人心的算法吗？
“他们没有造谣，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叙事方式。”陆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假寐，“他们把一个复杂的、关乎未来的战略问题，简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只谈眼前的算术问题。而我们，如果跟着他们的节奏，去解释这一千五百亿的构成，去论证项目未来的收益……我们就已经输了。”
“因为普通人没有耐心听你讲复杂的经济模型，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和心里算的那笔账。”
小钱呆呆地看着陆远，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书记在面对如此汹涌的舆论攻击时，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对手的战术。
“那……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陆远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等。”
“等？”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陆远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们花了这么大的价钱，请了这么多人，演了这么大一出戏，我们总得让人家把戏唱完，把气氛烘托到最高潮。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小钱彻底懵了。他感觉自己和书记，仿佛不在同一个维度思考问题。
车辆平稳地驶入星海市界，熟悉的城市天际线映入眼帘。
陆远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夜色中，清亮得吓人。他拿起车载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接市委宣传部，让王部长到我办公室来。另外，通知市网信办、市公安局网安支队的主要负责同志，半小时后，市委一号会议室开会。”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之前那个说要“等”的人不是他。
小钱连忙应下，心里却更加困惑。书记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半小时后，星海市委一号会议室，灯火通明。
宣传部长王明海满头大汗地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屏幕上，正是那篇引爆全网的报道和下面触目惊心的评论。
“书记，情况非常不乐观！”王明海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我们监控到，除了最初的那批大V，现在至少有超过五百个营销号在同步转发相关内容，他们的文案、图片高度统一，背后绝对有专业团队在统一指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把‘科学岛’和‘民生’对立起来，把您塑造成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疯子’！”
网信办主任补充道：“我们尝试过联系一些平台进行删帖、限流，但对方的稿件，用词非常巧妙，完美规避了所有违规点。我们如果强行干预，反而会坐实‘心虚’的指控，引发更强烈的反弹。”
公安局网安支队的负责人脸色凝重：“我们追踪了几个主要攻击账号的Ip地址，发现大部分都是通过境外服务器层层跳转的，追查难度极大。这是一次典型的、有境外势力背景的认知作战。”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一个汇报，都像是在宣告，敌人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他们，却像是一群赤手空拳的民兵，连对手的影子都摸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坐在主位上的陆远身上。
陆远静静地听完所有汇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王部长，”他开口了，“你觉得，他们这套打法，最高明的地方在哪里？”
王明海愣了一下，擦了擦汗，思索着回答：“他们……他们抓住了老百姓最关心的钱袋子问题，用最简单粗暴的对比，煽动起了民众的对立情绪。”
“说对了一半。”陆远摇了摇头，“他们最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成功地定义了‘我们’和‘他们’。”
“在这场舆论战里，他们将自己和普通民众划归为‘我们’，是民意的代表，是守护纳税人钱袋子的卫士。而把我和市委、市政府，定义为‘他们’，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意图挥霍民脂民膏的官僚。”
“一旦这个身份标签被贴上，我们再说什么，都成了‘官僚的辩解’。我们越解释，民众就越反感。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和‘他们’，天然就是对立的。”
会议室里的人听得入了神，他们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解构这场舆论危机。
“所以，要破这个局，靠我们自己去辩解，是没用的。”陆远站起身，走到屏幕前。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张悬崖村女孩的照片上。
“既然他们把我们定义成了‘官僚’，那我们就不要用官僚的身份去说话。”
他又指向了那张科学岛美轮美奂的效果图。
“他们攻击的，是这座岛。但这座岛，为谁而建？”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想方设法，让科学家们闭嘴，让科学家们心寒，让科学家们离开。然后，他们再用舆论，毁掉我们为科学家们准备的家园。”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主角就不是我们政府。”
陆远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清晰而有力。
“是那群差点被他们挖走的，我们国家最顶尖的大脑。”
他回到座位，看着一脸困惑的宣传部长王明海，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王部长，你现在去做一件事。”
“不要组织政府的任何人去辩解，更不要花钱去请什么专家、学者。”
“你，现在就去李默教授的实验室，告诉他和他团队里的每一个人，网上正在发生什么。把那些文章，那些评论，原封不动地拿给他们看。”
王明海的嘴巴张成了“o”型：“书……书记，这……这不是在他们伤口上撒盐吗？他们看了，心里该多难受啊！”
“我就是要让他们难受。”陆远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还要你告诉他们，明天晚上八点，星海市电视台，联合国内最大的直播平台，会有一场面向全国的直播。没有主持人，没有剧本，没有提词器。”
“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一个空荡荡的演播厅。”
“我把舞台，交给他们。”
“是选择沉默，眼睁睁看着别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看着我们为他们打造的未来被舆论彻底摧毁；还是选择站出来，用他们自己的嘴，告诉全国人民，他们是谁，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需要这座岛。”
“让他们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