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炽风卷着粗粝的砂石,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林弈和雷洪瘫倒在滚烫的地上,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体内真元近乎枯竭,经脉因多次强行催动力量而隐隐作痛,神魂更是因穿越不稳定空间节点和对抗湖中怨念而疲惫欲裂。
然而,比环境更迫人的,是四周那些沉默逼近的身影。
他们约莫二三十人,男女皆有,皆身形佝偻干瘦,皮肤如同经年的皮革,布满深深皱褶和砂石摩擦的痕迹。身上裹着破烂的、用不知名兽皮和粗麻编织的衣物,勉强蔽体。
手中武器简陋,多是磨尖的石矛、绑着锋利石片的短刀,还有几人拿着类似投石索的工具。唯有为首那名高大老者,手持一根镶嵌着暗红色晶石的兽骨权杖,显得与众不同。
这些戈壁遗民的眼神,如同他们手中的石器般冰冷、警惕,又带着一种长期挣扎求存磨砺出的野性与凶狠。他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呼噜声,缓缓缩小包围圈,石矛的尖端在青冥天光下闪烁着寒芒,对准了地上的两人。
雷洪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林弈用眼神制止。此刻任何激烈的动作都可能被视为挑衅,招致致命攻击。
他们状态太差,连一个普通壮汉都未必打得过,更别提这些显然熟悉此地环境、且可能掌握某些粗浅修炼法门的遗民。
林弈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目光与为首老者对视,没有敌意,也没有畏惧,只有坦荡与疲惫。他缓缓抬起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重剑和断尺都压在身下),然后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以苍玄大陆通用语说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误入此地……寻求……暂且落脚……”
老者细长的黄色眼珠盯着林弈,毫无反应。显然,他们听不懂。
林弈心中微沉。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他尝试用神念传递简单的友善意念,但神魂消耗太大,勉强散出的微弱波动如同石沉大海,对方似乎并未掌握神念沟通之法,或者戒备太深,直接屏蔽了。
一名年轻些的遗民男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黏土纹路,似乎性子更急,见林弈开口,立刻踏前一步,石矛猛地往前一递,几乎戳到林弈眼前,口中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充满威胁。
雷洪眼中怒火一闪,但被林弈再次用眼神压下。
不能动手,也暂时无法沟通。怎么办?
林弈目光扫过这些遗民简陋的武器和衣物,又看向他们干裂的嘴唇和明显缺乏营养的瘦削身躯。生存,是此地最大的主题。他心中一动,忍着眩晕,缓缓将手伸入怀中,摸索着。
遗民们顿时紧张起来,数根石矛又逼近了几分。
林弈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玉瓶,里面装着最后几粒普通的“辟谷丹”。这丹药对修士而言只是聊胜于无,但对长期缺乏食物的普通人来说,或许……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灰扑扑的丹药在手心,然后轻轻将玉瓶放在身前地上,又缓缓将手心的丹药展示给老者看。
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将丹药轻轻放在玉瓶旁边,然后收回手,摊开掌心,示意空空如也。
老者的目光从林弈脸上,移到他空着的手,又落到地上那粒小小的丹药和玉瓶上。他黄色的眼珠微微转动,鼻翼翕动,似乎在嗅闻什么。
辟谷丹散发着极淡的、混合着谷物和草药的清香,在这只有砂石和燥热气息的戈壁中,格外明显。
周围的遗民似乎也闻到了,不少人喉咙动了动,眼神中警惕未消,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在这片贫瘠的戈壁,食物永远是最珍贵的东西。
老者沉默了片刻,缓缓上前一步,弯下腰,用骨杖小心翼翼地将那粒丹药拨到近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干枯如树皮的手指,捻起丹药,放到嘴边,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
瞬间,他那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惊讶与享受的神情。辟谷丹虽普通,但蕴含的精气对长期饥饿的身体而言,不啻于琼浆玉液。
老者抬起头,再次看向林弈。眼中的警惕虽然仍在,但那股纯粹的敌意似乎淡去了一丝。他盯着林弈看了几息,又看了看地上明显状态更差、胸前伤口狰狞的雷洪,口中发出一串短促的音节。
几名遗民闻言,稍微放松了手中的石矛,但依旧保持着包围。
老者用骨杖指了指林弈,又指了指西北方向,做了一个“走”的手势。
是让他们跟着?还是驱逐?林弈不确定,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转机。他挣扎着,在雷洪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每动一下,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疼。
遗民们保持着距离,簇拥(或者说押送)着两人,朝着老者所指的方向走去。他们步履迅捷,对戈壁地形极为熟悉,在嶙峋的岩柱和干涸的沟壑间穿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由巨大风蚀岩天然围合而成的洼地。洼地内,散落着数十个低矮的、用石块和兽皮搭建的简陋窝棚,中央有一小片颜色稍深、似乎是人工挖掘出的蓄水坑。这里便是这些遗民的聚居地。
窝棚间,有更多遗民活动,多是老弱妇孺,同样干瘦,眼神麻木而警惕。看到林弈和雷洪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多是打磨石器或处理某种干硬的植物根茎),投来混杂着好奇、恐惧和一丝敌意的目光。
老者将两人带到洼地边缘一处相对独立的、背靠岩壁的窝棚前,示意他们进去。窝棚内空空荡荡,只有地上铺着一些干草和破旧兽皮,空气浑浊,但至少能遮风(虽然此地风沙不断)和躲避那毒辣的青冥天光。
这算是……暂时收留?
老者站在窝棚外,又对林弈说了几句什么,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窝棚,做了一个“待着”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开,并安排了两名强壮的遗民手持石矛,守在窝棚不远处。
林弈和雷洪终于得以喘息。他们瘫倒在干草上,连检查环境的力气都没有,立刻开始闭目调息。此地灵气稀薄得可怜,且充满了戈壁特有的燥烈之气,恢复起来极其缓慢。但总好过在外面随时可能丧命。
雷洪很快沉沉睡去,他伤势更重,且心神消耗巨大。
林弈则强撑着,一边以《皇极星枢道》的微弱吐纳之法汲取着空气中那稀薄的、驳杂的灵气,缓缓滋养干涸的经脉,一边分出一丝心神,感应着手中的断尺。
断尺依旧温热,与他心神相连。经历了地下溶洞与湖心一役,他对量天尺“尺度”道韵的运用又多了一分明悟。或许……可以尝试用它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战斗和破禁。
沟通。玉衡子留下的信息流中,似乎隐约提及,完整的量天尺拥有“丈量万物,通晓万言”的潜在威能,其“尺度”法则本身,就包含着“度量”“理解”“翻译”的层面。虽然手中只是断尺,但或许能借助其道韵,辅助理解这些遗民的语言?
他将断尺握在掌心,将微弱的神念与一丝星辰之力注入其中,不再试图激发攻击或防御,而是引导着那股“测量”“界定”的道韵,缓缓扩散向自己的听觉与认知区域。
这是一种极其精微的操作,稍有不慎就可能损伤自身神魂。但林弈别无他法。
他凝神静听窝棚外的动静。风声、砂石滚动声、远处遗民低沉的交谈声……那些古怪的音节起初如同无意义的噪音。但随着断尺道韵的流转,这些音节在他感知中,似乎开始被“拆解”“分析”,与某种更深层的、关于生存、环境、需求的本能意象隐隐对应起来。
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糊不清,但已非全然陌生。
时间在缓慢的恢复与艰难的“聆听”中流逝。戈壁的日与夜似乎界限模糊,只有天光的明暗交替。期间,有遗民妇人送来两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泥水和几块黑乎乎的、类似烤焦植物根茎的食物。
林弈和雷洪没有挑剔,默默吃下。水和食物虽然粗劣,但至少能补充最基本的水分和体力。雷洪的伤势在甘霖养元佩和自身强悍体质的支撑下,没有继续恶化,反而开始缓慢愈合,只是那污秽侵蚀留下的暗红色印记依旧顽固。
一天,两天……
林弈如同最耐心的学生,不断通过断尺“聆听”、分析、揣摩着窝棚外偶尔传来的交谈片段,结合他们的动作、表情、对环境的反应,尝试理解那些音节的含义。
“喀拉”——似乎是石头,或指代坚硬的东西。
“呼噜”——水,或者渴望。
“嘶哈”——危险,警告。
“图努”——老者对那持骨杖老者的称呼,或许是“首领”“长老”之意。
“外者”——他们对自己和雷洪的称呼,带着疏离。
点滴积累,如同在贫瘠的戈壁上挖掘甘泉。
第三日傍晚,夕阳(或许是某种类似夕阳的天象)将戈壁染成一片暗红。图努长老再次来到窝棚前,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年长的遗民,神色凝重。
林弈经过三日调息和断尺辅助,状态恢复了一两成,神魂也稳固了许多。他主动起身,走到窝棚口,对着图努,尝试着用刚刚领悟的、极其生涩的几个音节,配合手势,表达谢意和询问:“图努……外者……谢……水……食物……需要……做什么?”
他的发音古怪,语法混乱,但几个关键音节却清晰无误。
图努长老黄澄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他身后的几位老者也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了几句。
图努盯着林弈看了半晌,缓缓开口,这次语速放慢了许多,似乎在迁就林弈的理解能力:“外者……能……懂……我们……话?”
林弈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心口,又扬了扬手中的断尺,尽力表达:“一点点……这个……帮助……听……懂。”
图努的目光在断尺上停留片刻,那暗金色的尺身和古朴的纹路,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古老的、近乎敬畏的迷茫,但很快被现实的压力取代。
他不再纠结林弈如何能懂,直接道出了来意:“外者……你们……从……‘恶水’……那边……来?”
恶水?是指那片地下毒沼和怨念湖?林弈点头:“是……逃出来。”
图努和他身后的老者们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神色更加严肃。
“恶水……在变。”图努的语调带着深深的忧虑,“水……更毒……‘哭灵’……更多……更凶……‘路’……快断了。”
哭灵?是指蚀心妖姬和湖中怨念聚合体?路?是指他们穿越过来的那个不稳定的空间节点?
“路……断了……会怎样?”林弈问。
“‘绿洲’……去不了。”图努的声音低沉下去,“没有‘绿洲’的水和‘晶米’……部落……熬不过……下一个‘大沙暴季’。”
绿洲!晶米!林弈精神一振。这些遗民果然知道碧落天其他相对安全的区域和资源点!
“绿洲……在哪里?我们……可以……帮忙。”林弈立刻道。这不仅是为了获取对方更多信任和情报,更是为了他们自己能找到出路和补给。
图努却缓缓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一丝绝望:“‘路’……只有‘恶水’下……一条。现在……‘哭灵’守着……过不去。以前……还有‘圣石’……能暂时安抚‘哭灵’……但最后一块‘圣石’……也在上次取水时……遗失了。”
圣石?安抚哭灵?
林弈心中一动。他想起了静滞间玉衡子提到的,对抗“蚀”力需要“秩序”“生机”等正面法则之力。这些遗民口中的“圣石”,或许就是某种蕴含此类力量的天然矿物或上古遗物?
“圣石……什么样?”林弈追问。
图努描述了一番:鸡蛋大小,通体乳白,触手温润,在黑暗中会发出柔和的微光,靠近“哭灵”时,能让它们安静下来。
这描述……林弈猛地想起,在静滞间那乳白色光球和玉石基座!难道所谓的“圣石”,是“观测者”静滞间所用的那种玉石碎块?或者同源之物?
如果真是同源之物,或许……他手中的断尺,也能起到类似,甚至更强的作用?毕竟量天尺的“秩序”与“镇封”道韵,层次更高。
但他没有贸然说出。断尺是他目前最大的依仗,不宜过早暴露全部能力。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林弈斟酌着词语,“我们有……一些方法……可能……对付‘哭灵’……重新打开‘路’。但需要……知道‘绿洲’的确切情况,以及……‘大沙暴季’还有多久。”
图努和几位老者闻言,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被谨慎取代。他们低声快速商议起来。
最后,图努看着林弈,沉声道:“外者……你们……很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从‘恶水’逃出……”
“之前……遇到更强的敌人。”林弈坦然道,“现在……恢复一些。为了离开这里,找到同伴,我们愿意尝试。”
图努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告诉你们。但……需要证明。‘恶水’边缘……有小的‘哭灵’游荡……你们……如果能驱赶或消灭一只……我们就信。”
这是一个合理的考验。林弈与刚刚醒来的雷洪对视一眼。
雷洪虽然依旧虚弱,但眼中战意已燃:“他娘的,总算有架打了!比干躺着强!”
林弈点头,对图努道:“可以。现在?”
“明天……天亮。”图努道,“夜晚……‘哭灵’更凶。”
约定达成。图努留下一些食物和水,带人离去。
窝棚内,林弈与雷洪低声商议。
“公子,真有把握?咱俩现在这状态……”雷洪有些担忧。
“不需要硬拼。”林弈握紧断尺,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我有些新的想法。这‘尺子’的力量,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适合对付这些被‘蚀’力污染的东西。而且,那些遗民口中的‘圣石’和‘绿洲’,很可能对我们找到其他人和出路至关重要。”
他望向窝棚外逐渐深沉的天色,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匍匐的风蚀岩轮廓。
碧落天的夜晚,即将降临。而分散在各地的星火,是否也在不同的夜色中,寻找着各自的微光与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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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片上古遗留的“方舟”中,随着“黯蚀”阴影的扩张与各方势力的角逐,被推向未知的彼岸。
明天,将是验证新力量,也是获取关键信息的第一步。而戈壁的夜风,依旧呜咽着,诉说着这片土地亘古的荒凉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