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十四年(公元894年)冬,潞州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城垣街巷,也暂时掩盖了太行山麓的血色与烽烟。然而,砺锋堂内炭火熊熊,气氛比屋外的严寒更加凝重灼热。李铁崖独臂按在巨大的山川舆图上,指尖在代表滏口陉的那道险峻关隘标志上反复摩挲,仿佛能感受到那道天险透骨的寒意与沉重。
“滏口……必须拿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舆图上,代表宣武军的朱红色小旗,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钉在滏口的位置,将昭义军北出的咽喉牢牢扼住。
冯渊肃立一旁,白眉紧锁:“将军明鉴。滏口一失,我昭义北通河东之路断绝,潞州北门洞开。朱温遣其悍将张归霸据守此地,驻兵虽非极众,然滏口地势险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用意昭然若揭:既阻我联络河东李克用,免遭南北夹击;更如悬顶之剑,时时威慑我潞、泽腹地,使我军主力不敢倾力南向或东顾。此獠用心,何其毒也!”
谢瞳补充道,语气忧虑:“去岁失陷,实乃我军新定泽、磁,北线空虚,被其趁虚而入。如今张归霸经营经年,关墙加固,营垒森严,囤积粮草,摆明要做一颗钉死在我北境的钉子。强攻硬取,恐徒耗兵力,损折元气。”
“强攻自是下策。”李铁崖收回手指,目光锐利如刀,“朱温主力西进,与沙陀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混战于关中,无暇东顾。此刻,正是滏口守军最孤立、最易松懈之时!此天赐良机,若不能一举拔除这颗钉子,待朱温在关中喘定,或李克用败退东归,我将永无宁日!”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牙军经年整训,汰弱留强,今已复万员之数,兵甲渐利,粮秣稍足,士气可用。当趁此良机,以雷霆之势,收复滏口,打通北线,一雪前耻!”
冯渊与谢瞳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然。他们知道,主公心意已决,且时机确属难得。
“然则,如何取之?”冯渊捻须沉吟,“滏口之险,非力可敌。张归霸乃朱温麾下有数猛将,非易与之辈。强攻不可,当以智取,以奇胜。”
计议由此深入。三人围炉而坐,对着详尽的滏口山川地势图,反复推演。
“滏口之险,在于陉道。”李铁崖指尖划过地图上那条狭窄的通道,“正面强攻,纵有十万兵,亦难施展。然,陉道两侧,山峦叠嶂,并非绝途。当年曾有采药人、猎户,知秘径可绕至关后。此乃天赐之机。”
冯渊眼睛一亮:“将军之意,是派奇兵翻越山岭,迂回敌后?”
“正是!”李铁崖道,“然,仅凭奇兵,力有未逮。需正奇相合,明暗交织。”他指向地图,“明面上,要大张旗鼓,以牙军主力陈兵陉道南口,广造声势,摆出不惜代价、强攻夺关的姿态。一来吸引张归霸注意,使其将重兵布防于正面;二来,示敌以‘蠢’,骄其之心。”
谢瞳领悟:“将军是要效仿古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然则,奇兵翻越,山高路险,冬季行路更是难上加难,需得精锐中之精锐,且需熟知地形之向导。”
“人选已有。”李铁崖眼中闪过寒光,“牙军都虞侯刘琨,昔年为猎户出身,精通山地奔走,胆大心细,屡立战功。予他五百敢死之士,皆选山民、猎户子弟,精悍矫健。再令‘风眼’设法联络滏口山中可靠向导,重金聘之。命刘琨即日起秘密遴选士卒,准备登山器械、御寒之物、十日干粮,待命出发。”
“那正面佯攻,以谁为将?”冯渊问。
“张巡。”李铁崖毫不犹豫,“他善打硬仗,威名素着,由他统领牙军主力在正面虚张声势,张归霸必不敢怠慢。再令张敬、李恬,各率泽、磁州军,做出向滏口东西两翼运动,包抄夹击之势,进一步迷惑敌军。”
“粮草器械,需得充足,尤其是攻城器械,哪怕佯攻,也要做得像模像样,方能取信于敌。”谢瞳提醒。
“此事由你统筹。”李铁崖点头,“潞州府库,优先供给。多造云梯、冲车,于南口陈列,日夜赶工,擂鼓呐喊,务必让关上守军知晓。”
冯渊沉吟片刻,又道:“将军,除却正奇之兵,或可行间。张归霸麾下,未必铁板一块。可遣察事房细作,携重金,设法混入关中,或收买其麾下不得志之将校,或散布流言,言朱温主力在关中败绩,伤亡惨重,滏口已成孤地,援军无望,以乱其军心。”
“此计大善!”李铁崖赞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若能使其内乱,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事便由先生亲自部署。”
战略既定,细节便迅速完善。
奇兵一路,由刘琨统领。士卒皆轻装,携十日干粮、绳索钩镰、火镰火折,披白色斗篷以作雪地伪装。由察事房重金寻得的数名老猎户、采药人带路,计划于大雪封山、守军最为懈怠之时,秘密出发,攀越太行绝险,迂回至滏口关城侧后隐秘处潜伏。约定以举火三堆为号,与正面主力同时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并非强攻关城,而是在主力佯攻吸引注意力时,突袭守军粮草囤积处、马厩、水源地,或抢占关键制高点,制造混乱,里应外合。
正面一路,以张巡为主将,统领八千牙军精锐,辅以泽、磁州军数千,合计万余,大张旗鼓,进逼滏口南口。沿途多设旌旗,夜间多燃营火,营造数万大军压境之势。赶制简易攻城器械,每日派小队至关前骂阵、袭扰,做出试探性进攻,疲敝守军,麻痹敌将。
同时,察事房细作携带重金与策反信函,通过各种渠道潜入滏口。目标指向张归霸麾下非宣武军嫡系的降兵、对朱温不满的军官,以及关中思乡的士卒。流言也开始在关内悄悄传播:“梁王(朱温)在潼关外惨败,沙陀铁骑已破长安……”“滏口孤悬敌后,粮道将绝,死守无益……”
腊月初八,潞州城外大雪初霁。校场之上,万余牙军顶风冒雪,肃然而立。玄甲映雪,刀枪如林,肃杀之气冲霄而起。经过近一年的休整补充,这支李铁崖起家的核心精锐,已恢复鼎盛规模,兵员精悍,装备齐整,士气高昂。
点将台上,李铁崖一身玄甲,猩红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独臂按剑,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坚毅而充满战意的面孔。
“将士们!” 声如洪钟,穿透寒风,“去岁今日,滏口蒙尘,北门洞开,胡骑(指宣武军)肆虐,父老泣血!此耻,尔等可曾忘否?!”
“未敢忘!未敢忘!未敢忘!” 万人齐吼,声震四野,积雪簌簌而下。
“今,朱温老贼西顾,关中鏖战,无暇东顾!滏口守军,已成孤军!雪耻之时,就在今朝!” 李铁崖拔出佩剑,直指北方,“此战,不为攻城掠地,只为收复故土,打通生路!牙军儿郎,随我砺锋,北复滏口,雪我前仇!”
“复我滏口!雪我前仇!”
“复我滏口!雪我前仇!”
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热血似乎要融化这漫天飞雪。
李铁崖剑锋下指:“张巡!”
“末将在!” 王琨踏前一步,声若雷霆。
“命你为北征主帅,统领牙军及泽、磁诸军,兵发滏口!明攻暗取,务必拿下此关!”
“末将遵命!不破滏口,誓不还师!”
“刘琨!”
“末将在!” 一身劲装、背负行囊的刘琨出列,目光锐利如鹰。
“奇兵重任,交付于你!翻越太行,直捣黄龙!功成之日,你为首功!”
“将军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末将也为将军踏平!”
旌旗猎猎,战鼓擂动。张巡率主力浩浩荡荡,向北进发,卷起千堆雪。而在同一时刻,刘琨率领的五百敢死之士,已悄然消失在潞州城外的茫茫群山之中。
砺锋堂内,李铁崖远眺北方,独目之中寒光凛冽。冯渊与谢瞳侍立左右,神色肃穆。一场决定昭义北线安危、乃至未来气运的奇袭攻坚战,已然拉开序幕。成,则北门锁钥重归,进退有据;败,则精锐折损,北线永无宁日。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期待,都系于那支翻越雪山的奇兵,与那面佯攻关前的战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