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在书房中独坐至深夜,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冷峻。
她面前摊开了一张新的素笺,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连着几个名字与地点:西域、阿芙蓉种子、幽冥阁、南洋番僧、永盛行、登州\/辽东、诚王府、吕宋豆蔻、四海通、陈氏商号、津海卫周彦……线条交错,尚有许多空白与问号,但一个模糊的轮廓已然显现。
这个轮廓跨越地域,勾连海内外,输送的不仅是货物与人员,更可能包含“阿芙蓉”这样的毒物。
目的何在?敛财?控制?还是……有更可怕的图谋?
凌薇的目光最终落在“诚王府”三个字上,指尖轻叩。
皇甫允在这其中,究竟是何位置?
“国公爷。”季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侯三将军加急回信。”
“进来。”
季容推门而入,将一封带着边塞风尘气的信笺呈上。
“侯将军说,按您的指令严查边境,三日前,于西线一处废弃烽燧附近,截获一支试图伪装成商队穿越的小股人马,约十余人。激战后擒获七人,毙五人。被擒者皆咬毒自尽,仅一人被卸了下巴,存活。”
凌薇迅速拆信。
侯三的字迹比以往更加潦草,显是情况紧急:“……所擒之人,虽着商贾服饰,然行动矫健,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商旅或马匪。随身行囊中,除干粮饮水,另搜出密封锡管三支,内藏灰褐色膏状物,气味甜腻诡异。更于其领头者贴身衣物夹层,发现一枚铜牌,正面刻异域文字,反面为交叉船锚与三叉戟图案……存活之敌,重伤昏迷,墨尘先生已携‘阿芙蓉’图样赶往查验……”
三叉戟图案!
凌薇瞳孔微缩。
这与诚王之前情报中提到的、雇佣夷人炮匠的“三叉戟”商会标志一致!
灰褐色膏状物……莫非是“阿芙蓉”的提炼物?
“侯三可提及那铜牌上的异域文字是何模样?”凌薇急问。
季容摇头:“信中来去匆忙,未曾摹写。不过侯将军已将铜牌随信使一同送回,最快明日午后可到朔风城。”
凌薇压下心中波澜,继续看信。
侯三在信末提到,审讯自尽者前,有人含糊吐露半句“……奉尊主令……往北……交接……”,便毒发身亡。
尊主?往北?交接?
北边……是北疆?还是……更北的辽东、朝鲜?
联想到苏瑾密报中“永盛行”少东家携番僧北上登州,凌薇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如果“阿芙蓉”膏与“三叉戟”商会有关,而“三叉戟”又可能与诚王那条海外线有牵扯,那么这些携带毒膏、试图渗透北疆的人,其“往北交接”的目标,会不会就是“永盛行”在登州或辽东的接应点?甚至……更深处?
“给侯三回信。”凌薇放下信笺,语速快而清晰,“第一,全力救治那名俘虏,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尊主’是谁,交接地点、接头方式!第二,以那铜牌和图样为线索,在西域暗中查访,看是否有类似‘三叉戟’标记的势力或人物活动。第三,加强西线所有通道巡查,凡可疑商队、旅人,一律严查!尤其注意是否有携带特殊膏状、粉末物品者!”
“是!”
“另外,”凌薇看向季容,“以我的名义,给登州卫指挥使去一封私信。不提‘阿芙蓉’,只说近来北疆查获数起奸细伪装商旅渗透案,供称可能往登州方向流窜,提醒他加强关防,严查近日入境之陌生商队,尤其是……从江南苏州‘永盛行’来的。”
这是一步险棋,可能打草惊蛇。
但凌薇不能等了。
如果“阿芙蓉”膏真的已经开始渗透,必须尽快掐断输送渠道。
季容迟疑:“国公爷,直接提醒登州卫,万一他们与‘永盛行’或有勾结……”
“所以要含糊其辞,只说‘可能’,且以提防奸细为名。”凌薇道,“登州卫指挥使是世袭军职,与江南商贾未必有多少瓜葛。他就算不查,心中也会存疑,至少能让‘永盛行’在登州的行事有所顾忌。况且……”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也想知道,登州卫接到信后,会作何反应。”
这既是拦截,也是试探。
季容领命去拟信。
凌薇又唤来亲卫统领,低声吩咐:“让我们在诚王府外的人,从明日起,重点留意是否有府中人员,试图向外传递消息,或接收来自外地、特别是江南、登州方向的密信。若有,不惜代价,截获!”
两日后,午后。
侯三派人送回的铜牌抵达朔风城。
半个时辰后,墨尘也带着对那灰褐色膏状物的初步查验结果,匆匆赶回国公府。
书房内,铜牌被置于黑绒布上。
半个巴掌大小,青铜质地,边缘有些磨损。
正面刻着扭曲的、非汉字的符号;反面,交叉的船锚与三叉戟图案清晰可辨,线条粗犷,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格。
“这文字……”凌薇皱眉细看,她并不认识。
“老夫对照了一些番商带来的书籍残页,”墨尘指着铜牌正面的符号,“这似乎是……佛郎机文字的一种变体。这几个符号,大概意思是‘信物’或‘通行’。”
佛郎机!
凌薇心中一凛。
果然与海外夷人有关!
“那膏状物呢?”她转向墨尘。
墨尘脸色发白,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心包裹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块凝固的、颜色暗沉的膏体。
“回国公爷,此物……毒性猛烈!老夫用少许喂食老鼠,不过片刻,老鼠便先兴奋躁动,继而萎靡昏沉,再喂则癫狂嗜咬,最后抽搐而死。其性……其性确与古籍记载‘阿芙蓉’之害相似,且更为精纯!若流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声音发颤:“更可怕的是,老夫在其中,还验出了微量……吕宋豆蔻及其他几种南洋香料的成分!似是用于调和气味,掩盖其本来味道!”
阿芙蓉膏!掺有吕宋豆蔻!
凌薇盯着那小块膏体,仿佛盯着一条蛰伏的毒蛇。
西域截获的毒膏,成分中含有吕宋豆蔻——而诚王府的药方里,恰巧也有吕宋豆蔻!
这是巧合吗?
“可能推断其炼制地点?”凌薇沉声问。
“难。”墨尘摇头,“但其中几种辅料,确系南洋所产。炼制手法也颇为精细,非寻常土法可为。或许……是在海外炼制完成,再偷运入境。”
海外炼制,偷运入境,试图经西域或南方商路渗透扩散……
好大的一张毒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统领未经通传便闯入,脸色难看:“国公爷!诚王府那边……出事了!”
“何事?”
“半个时辰前,诚王府后门悄悄驶出一辆装载泔水的板车,按例不该这个时辰出府。我们的人觉得蹊跷,远远跟着,那车并未去往惯常的倾倒处,反而绕到城西一处偏僻的牲口市场,驾车之人与市场里一个羊贩子短暂接触,似乎递了什么东西。我们的人欲靠近查看,那羊贩子极为警觉,立刻混入人群消失了。驾车之人则赶着车,若无其事地返回了王府。”
“可看清递了何物?”
“距离远,未能看清。但看大小形状,似乎……是个小竹筒或蜡丸。”
凌薇眼神骤冷。
果然开始传递消息了!
“那羊贩子可有人跟着?”
“跟丢了。市场人多眼杂,对方又很熟悉地形。”亲卫统领低头,“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们。”凌薇摆手,“对方既选在此时、此地传递消息,必有准备。那羊贩子长相可有特征?”
“中等身材,面黑,左颊有颗大痣,说话带点登州口音。”
登州口音!
凌薇与季容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意。
消息传往登州方向?是通知“永盛行”,还是其他接应点?
“立刻全城暗中搜捕这个左颊有痣、登州口音的羊贩子!但不要大张旗鼓,以免惊动王府。”凌薇下令,“同时,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盯死诚王府所有出口,进出人员、车辆,一律严密监控!凡有异常,即刻报我!”
亲卫统领领命而去。
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铜牌、毒膏、密信、登州口音的接头人……线索正在迅速收拢,指向也越来越清晰。
“季先生,”凌薇声音低沉,“我们可能……快要触碰到这条线核心了。”
季容捻须的手微微颤抖:“国公爷,若真如我们所料,诚王牵涉其中,甚至可能是‘尊主’……那此事,便是泼天大案!涉及藩王、海贸、毒物、乃至边防……”
“所以,证据必须确凿,一击必中。”凌薇打断他,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现在,我们手里有西域截获的毒膏与铜牌,有江南关于番僧与‘永盛行’的线索,有诚王府传递密信的嫌疑……但这些,还不够直接指向他。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他传递的消息内容,需要找到‘永盛行’与毒物输送的直接关联,甚至……需要弄清楚,他经营这张毒网,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
雪虽停了,但乌云未散,寒意更重。
“传信给苏瑾,让她动用一切力量,查清‘永盛行’少东家带回的那两个番僧的真实身份、目的,以及他们是否与‘阿芙蓉’或‘三叉戟’商会有任何关联。必要时,可以设计试探。”
“传信给周彦,匿名送一份关于‘登州可能有不法商贾勾结外番,走私违禁之物’的线索,提醒他注意来自苏州、特别是‘永盛行’的商船。”
“让我们在登州附近的人,想办法混入‘永盛行’的商队或仓库,查找可疑物品。同时,盯紧登州卫的动向,看他们接到我的信后,有无异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