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
春天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吹进太守府,却吹不散厅堂里那股子躁动不安的气息。
袁谭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份刚从邺城送来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密报上说,曹军已渡漳水,公孙瓒猛攻南皮,邺城三面受敌。
按说这本该是好事——袁尚那小子越倒霉,他袁谭的机会就越大。
可不知怎的,他心头总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大公子。”
郭图的声音把袁谭从思绪里拉回来。
这位青州别驾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绸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几分算计。
“郭公则,你来得正好。”袁谭把密报往案上一扔,“邺城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咱们下一步该如何?”
郭图走到案前,扫了一眼密报,眼中闪过精光:“大公子,此乃天赐良机啊!曹孟德渡河,公孙伯珪南下,审正南那老匹夫必定焦头烂额。
此时若大公子挥师西进,取邺城如探囊取物!”
“西进?”袁谭皱眉,“辛仲治不是说,要等曹操和公孙瓒先动手,咱们再趁乱取利吗?”
“辛仲治那是书生之见!”郭图语气陡然急促起来,他在袁谭对面坐下,身子前倾,
“大公子您想,曹操是什么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枭雄!公孙瓒是什么人?那是杀人不眨眼的虎狼!
等他们先动手,邺城还能剩下什么?到时候大公子就算拿到手,也不过是一座空城、一片焦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大公子别忘了,朝廷那封诏书,只是承认您嫡长子的身份,可没说支持您取邺城。
若是让曹操抢了先,他挟大胜之威,再上表朝廷说几句好话,到时候朝廷是会支持他这个‘平叛功臣’,还是支持您这个‘兄弟相争’的袁家长子?”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袁谭心上。
他缓缓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
郭图的话戳中了他最深的隐忧——朝廷的态度暧昧,曹操的威胁真实,而时间……不在他这边。
“可邺城毕竟城坚……”袁谭还是有些犹豫,“审正南那老顽固,守城是把好手。咱们若强攻,伤亡必重。
到时候就算拿下邺城,损兵折将,还拿什么对付曹操、公孙瓒?”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知道,袁谭已经动摇了,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大公子所虑甚是。”郭图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所以,咱们不能强攻,得智取。”
“智取?怎么智取?”
“邺城之内,并非铁板一块。”郭图捋了捋胡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审正南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这些日子打压异己、清洗‘袁谭党羽’,早已惹得怨声载道。尤其是……沮授死后。”
提到沮授,袁谭脸色微变。
郭图察言观色,继续道:“沮授乃河北名士,门生故旧遍布州郡。他被审配下狱,病死在牢中,多少人心中不满?只是碍于审配淫威,不敢发作罢了。”
“你是说……”袁谭若有所思。
“大公子可还记得,沮授当年在冀州时,与谁交好?”郭图引导着。
袁谭想了想:“田丰、许攸、荀谌……还有张合、高览那些武将,似乎都与他关系不错。”
“正是!”郭图抚掌,“田丰早死,张合、高览已降曹,荀谌如今在邺城装聋作哑……唯独许攸许子远,还在审配眼皮子底下晃悠呢。”
“许攸?”袁谭皱眉,“他不是审配的人吗?逢纪倒是有可能……”
“逢元图?”郭图嗤笑一声,“那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风吹两边倒。他能给大公子写信示好,自然也能给曹操写信。这种人,可用,但不可信。”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许攸不同。此人与审配素来不睦,又因沮授之死,对审配恨之入骨。更重要的是——许攸贪财。”
“贪财?”袁谭有些不解。
“大公子或许不知。”郭图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许子远此人,才智过人,却有个毛病——好利。
当年在洛阳时,他就常与人做生意,倒卖字画古董。
投奔袁本初后,虽收敛了些,但私下里没少收受孝敬。
这事,审配早就知道,只是碍于他是主公旧友,不好发作。”
袁谭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咱们可以收买许攸?”
“不必收买。”郭图摇头,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只需……让审配觉得,许攸已经被咱们收买了。”
袁谭一愣,随即明白了郭图的意思:“你是要……借刀杀人?”
“借审配的刀,杀许攸这员智士;再用许攸的血,浇灭邺城最后一点人心。”郭图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许攸一死,邺城内那些还对审配抱有幻想、或者摇摆不定的人,就会彻底寒心。
到时候,大公子再派人暗中联络,许以高官厚禄……还怕没人开城门吗?”
袁谭听得心头发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可许攸毕竟是父亲旧友,在河北素有威望。若就这么让他死在审配手里,会不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郭图猛地提高声音,
“大公子!如今是什么时候?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许攸若真对大公子忠心,早就该来投奔了!可他还在邺城,还在审配手下做事——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观望!在待价而沽!这种人,留之无用,不如除之,以乱敌心!”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狠劲。
袁谭被他说动了。是啊,乱世之中,哪有什么旧情可讲?
父亲死了,兄弟反目,审配要杀他,他凭什么还要顾念许攸这个“叔父”?
“可……具体该如何操作?”袁谭问。
郭图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袁谭:“大公子请看。”
袁谭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封写给许攸的信。
信中言辞恳切,以晚辈自称,言及对许攸才学的仰慕,又隐约提到“大事若成,必以师礼相待”“青州富庶,金银珠玉,任君取用”云云。
落款处,赫然是“侄显思顿首”。
“这……”袁谭皱眉,“这也太明显了吧?审配又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是反间计。”
郭图笑了:“大公子,计不怕旧,就怕不用。审配当然不傻,但他多疑啊!
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邺城内忧外患,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有人里通外敌!”
他拿过信,指着其中几处:“您看这里,‘邺城之事,全赖叔父周旋’——这话什么意思?是说许攸在邺城帮咱们办事。
再看这里,‘前次所托珍宝,已备妥,不日即送至府上’——这是坐实了许攸收受贿赂。
还有这里,‘城门守将,还需叔父费心’——这是暗示许攸在策反守军。”
“可这些都是假的啊。”袁谭说。
“真真假假,谁说得清?”郭图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审配看到这封信,他会想:许攸到底有没有收钱?有没有办事?也许没有,但万一是真的呢?如今这局势,宁杀错,不放过啊!”
袁谭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郭图这一手虽然阴毒,但很可能奏效。
“可这信怎么送到审配手里?”他又问。
“简单。”郭图将信重新叠好,“咱们派个‘死士’,装作是给许攸送信的人,故意在入城时被审配的巡逻队抓住。人赃并获,审配想不信都难。”
“那送信的人……”
“自然是‘畏罪自杀’了。”郭图语气平淡,“事成之后,给他家人一笔抚恤便是。”
袁谭看着郭图那张白净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个人,平日里温文尔雅,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可狠起来,真是杀人不见血。
但他需要这把刀。
乱世之中,心不狠,站不稳。父亲当年就是太优柔寡断,才落得那般下场。他袁显思,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好。”袁谭终于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许攸毕竟是父亲旧友,若能不死,最好还是……”
“大公子仁慈。”郭图躬身,“属下明白。若许攸识时务,肯投降,自然最好。若他执迷不悟……那也就怪不得咱们了。”
袁谭挥挥手,示意郭图去办。
郭图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袁谭正背对着他,望着墙上挂着的冀州地图,手指在邺城的位置重重敲击。
郭图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许攸啊许攸,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站错了队,怪你跟错了人。
他快步走出太守府,回到自己的别驾廨署,关上门,立刻唤来一名心腹。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相普通,扔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
他叫郭七,是郭图从老家带来的家仆,绝对可靠。
“事情办妥了?”郭图问。
郭七点头:“人找好了,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答应事成之后给他家一百金,他愿意干。”
“可靠吗?”
“绝对可靠。他娘病重,急需钱治病。他自己也活腻了。”
郭图点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给郭七:“把这信给他,告诉他,进城之后,故意往州牧府方向走,看到巡逻队就慌慌张张地跑。
一定要让他们抓住,信要‘不小心’掉出来。被抓之后,什么都别说,找机会把藏在牙缝里的毒药吞了。”
郭七接过信,犹豫了一下:“老爷,真要这么狠吗?许先生他……”
“怎么?你也觉得我太狠?”郭图冷冷地看着他。
郭七连忙低头:“不敢。只是……许先生毕竟是老爷的旧识,当年在洛阳时,还帮过老爷……”
“旧识?”郭图笑了,笑声里带着讥讽,“郭七啊郭七,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明白?这世道,没有什么旧识,只有利益。
许攸当年帮我,是因为我能帮他在主公面前说话。如今主公死了,他的价值没了,我的价值还在。就这么简单。”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你以为我是在害许攸?我是在救他。他那种脾气,那种做派,在审配手底下能活几天?
与其被审配慢慢折磨死,不如死得痛快点,还能发挥点余热,帮大公子拿下邺城。这对他来说,也算死得其所了。”
郭七不敢再说话,躬身退下。
郭图独自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洛阳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年轻,刚被举为孝廉,在尚书台做个小小的郎官。
许攸比他大几岁,已经是名满京城的才子了。两人常在一起喝酒,谈诗论文,指点江山。
许攸总说:“公则啊,这大汉要完。你看那些宦官,那些外戚,斗来斗去,把天下都斗烂了。咱们得找个明主,做一番大事。
他说:“子远兄觉得,谁是明主?”
许攸当时喝了口酒,眯着眼睛:“袁本初不错。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有他在,这天下或许还有救。”
后来他们真的都投了袁绍。一开始还好,主公雄才大略,虚心纳谏。
可慢慢地,变了。主公越来越听不进话,审配、逢纪这些人开始得势,许攸这样的老臣渐渐被边缘化。
再后来,官渡败了,主公死了,河北乱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子远兄,别怪我。”郭图低声自语,“要怪,就怪这世道吧。你不死,大公子难取邺城;邺城不取,河北难定;河北不定,这乱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