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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闯望着玄鸦离去的方向,心中难免想起当年导致霍将军全军覆没的那场战役。

那时,霍庭将军也是这般,带着少数精锐,意图奇袭北荒粮道,为大部队创造战机。情报、路线、时机,看似都算准了。

可结果……却是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没能找全几具。

那一败,直接导致北境防线崩开一个大口子,生灵涂炭。

此刻玄鸦的背影,与记忆中霍将军出征前的决然身影,竟有几分重叠。

同样的孤注一掷,同样的以寡敌众,深入险地。

周闯曾有幸见过这位将军几面。

后来霍将军兵败身死的消息传来,周闯听说,他麾下那些侥幸未参与那次突袭的老兵,红着眼睛跟北荒人拼命,战死者众。

这就是霍庭。能让怕死的人敢去死,能让活着的人愿意为他去死。

既然是霍将军的麾下,那他周闯便是存了三分敬畏的。

周闯的手心沁出冷汗。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去想。想多了,仗就没法打了。

玄鸦不是霍将军,野狐沟也不是当年那个峡谷。

周闯走到柳晴晚身边,低声道:“柳大人,玄姑娘那边……”

“她心里有数。”柳晴晚打断他,目光依旧望着东南角楼方向。

玄鸦带着三十名精锐消失在暗渠中不久,城墙上轮值的哨兵便发觉了异样。

“周将军,西南、东南方向,有火把移动!”了望塔上的兵士压低声音急报。

周闯与柳晴晚疾步至垛口边,极目远眺。

果然,在西南老鸦岭方向,原本漆黑一片的山麓,竟星星点点亮起了数十支火把,正呈分散队形,朝着城墙方向缓慢但有序地移动。

东南废弃驿站那边,虽无火把,却隐隐传来沉闷的、仿佛无数马蹄包裹了厚布踏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闷雷滚动。

“果然!”周闯咬牙,“玄姑娘判断无误,北荒主力果真藏在两翼。鹰嘴涧只是幌子,野狐沟也可能是他们故意露出的‘破绽’,想诱我们分兵!”

他心中对玄鸦的敏锐更添敬佩,但同时也升起更深的忧虑。

她此刻正带着三十人奔向一个可能是陷阱的屯粮点。

“他们今夜就要攻城?”柳晴晚声音紧绷。

“看这架势,像是在调度、集结,未必立刻强攻,但施加压力、干扰我们判断是肯定的。”

周闯快速分析,“玄姑娘那边若成功,野狐沟火起,这两边的北荒人很可能提前发动!若失败……”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确:若失败,北荒人再无后顾之忧,攻势只会更猛。

“守城器械、滚木礌石、火油,必须立刻全部就位!所有兵士上城墙,弓弩手预备!”

周闯不再犹豫,一连串命令发布下去,“通知张县令,让他将所有能调动的民壮全部集中到城墙下待命,负责搬运物资和伤员!再告诉他,此刻若有任何差池,本将先斩后奏!”

城墙上瞬间忙碌起来,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压低的口令声混杂在一起,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过半,丑时将临。

玄鸦带着三十人,借着夜色掩护,沿干涸的河床快速潜行。

野狐沟地形险恶,入口狭窄,两侧陡峭。正如玄鸦所料,外围守卫看似松懈,但暗哨不少。

她亲自出手,用短弩和匕首无声清除了三个暗桩,小队得以摸到沟口附近。

借着月光和零星火把,能看到深处堆着大量草料袋和粮垛,还有不少未卸货的大车。守卫人数比预想的多,且分布颇有章法,并非毫无戒备。

“是囤粮地,也是陷阱。”玄鸦伏在岩石后,低声对身旁的副手道,“他们预计我们会来。看到沟底那些松土了吗?可能有陷坑或绊索。东侧高处那几块巨石也不对劲,像是预留的滚石。”

副手心头发紧:“那我们还烧?”

“烧。”玄鸦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但方法要变。原计划分两队同时点火,现在不行。我们人少,必须集中力量,一击即中,立刻远遁。”

她迅速调整部署:“你带二十人,携带大部分火油火箭,悄悄绕到西侧那个小豁口。”

那里守卫相对薄弱,背后是峭壁,他们料不到我们从那里强攻。

“听我这边响箭为号,立刻冲进去,不要纠缠,把火油全泼在最大的那几个粮垛和草料车上,射火箭,点燃立刻后撤,原路返回豁口,不要等我。”

“那您呢?”副手急问。

“我带剩下十人,从正面佯攻,吸引注意,制造混乱。放心,我们人少灵活,不深入,放完火就走。”

玄鸦检查了一下短弩和箭囊,“记住,响箭一出,你们只有三十息时间。火起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准回头接应,立刻撤。这是军令。”

副手知道这不是争论的时候,重重点头:“遵命!”

小队迅速分头行动。

她估算着时间,副手那边应该就位了。

“准备。”她低声下令,十人同时端起弩机,瞄准了沟口明处的几个火堆旁的守卫。

“放!”

弩弦轻响,沟口的几名守卫几乎同时闷哼倒地。

“敌袭——!”沟内立刻炸开锅,锣声骤响,更多的守卫从暗处和营帐中涌出。

“点火把!扔进去!”玄鸦喝道。

十支点燃的火把被奋力扔进沟口,落在粮垛附近,引起一阵更大的骚乱和呼喊。

守卫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正面。

就是现在!

玄鸦抬手,一枚响箭尖啸着射入夜空,在黑暗中炸开一团刺目的亮光。

西侧豁口方向,立刻传来喊杀声和火光亮起!

副手率领的二十人如尖刀般突入,按照计划将火油疯狂泼洒,火箭射向浸透火油的粮垛。

轰——!

巨大的火焰猛然窜起,瞬间吞噬了数个最大的粮垛。

冲出火场不远,玄鸦眼角余光瞥见一处位于岩壁凹陷处的狭小营帐。

她脚步一缓,几乎是本能地,短刀挑开帐帘。

里面光线昏暗,拥挤着七八个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惊恐的女子,手脚被粗糙的绳索束缚。

看到玄鸦闯入,她们吓得瑟缩成一团,连哭都忘了。

只一眼,玄鸦就明白了。

北荒军中常见的“辎重”。

“起来!想活命就跟我走!”玄鸦的声音斩钉截铁,刀光一闪,斩断了离她最近两个女子手腕上的绳子,将短刀塞进其中一个看起来稍镇定些的女人手里,

“割开其他人的绳子,快!”

她自己则返身守住帐口,弩箭连发,射倒了最先冲过来的两名北荒兵。

箭囊空了,她拔出备用的另一把短刃。

“好了……好了。”持刀的女子声音发抖。

“跟着我,别掉队!”玄鸦低喝,不再看她们,率先冲出营帐。

多了八个毫无战力的女子,队伍的速度和隐蔽性大打折扣。

追兵很快咬了上来,箭矢不断从身侧掠过。

“你们先走!按我之前指的路,遇到岔口向左!”

玄鸦对那十名手下吼道,自己却猛地转身,迎向追得最近的一小队北荒兵。

“玄姑娘!”一名手下折返回来接应。

“走!”玄鸦与他背靠背抵挡了两下攻击,趁机后撤。

救下的女人们跌跌撞撞地跟着士兵们逃跑,不时有人摔倒,又被拉起来。

玄鸦且战且退,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但始终将追兵挡在女人们身后一段距离。

当他们终于能看到远处北河城墙上影影绰绰的火光时,身后追兵也意识到进入了守军可能的远程打击范围,加上野狐沟大火需要救应,追击的势头终于减缓。

寅时初,天色最暗的时刻。

水门暗渠的阴影里,陆续钻出狼狈不堪的身影。

出去三十人,回来不足十五,几乎个个带伤。

还多了八个惊魂未定、衣衫凌乱的女子。

柳晴晚一直等在附近,见状立刻上前。

玄鸦左臂软软垂着,肩头到上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在汩汩冒血。

“扶到那边!”柳晴晚声音发紧,指向墙根下临时搭起的避风处。

玄鸦没有抗拒,任由柳晴晚和一名医官将她安置在铺了旧毡的角落。柳晴晚快速剪开她肩颈处与血肉粘连的衣物,露出狰狞的伤口。医官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递上热水、烈酒和干净布巾。

“忍着点。”柳晴晚低语,用烈酒冲洗伤口。

玄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牙关紧咬,没发出半点声音,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柳晴晚手法利落,清创、敷上金疮药粉,用布巾加压包扎。

另一边,周闯清点着归来人数,面色铁青。折损近半,皆是好手,令他心头滴血。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瑟缩在角落的女子身上。

“这些是什么人?”

一名扶着女子的兵士连忙道:“禀将军,是玄姑娘从北荒营地里救出来的……被关押的女俘。”

“北荒营地救出来的?”周闯大步走过去,审视着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子。

她们大多年轻,虽然狼狈,但细看之下,确非北荒人样貌,更像是被掳掠的边民或商旅女眷。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指向那几个女子,厉声道:

“说!你们到底是何人?是不是北荒派来的细作?!”

女子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将军!她们……”那兵士想解释。

“从敌营带回,身份不明,此时入城,万一有诈,里应外合,这城还守不守?!”

周闯杀意已起,为了满城军民,他宁可错杀,“来人!将她们先看管起来,若有不妥……”

“她们不是细作。”

周闯霍然回头,只见玄鸦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站了起来,柳晴晚正试图扶她坐下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脸色苍白如纸,挡在了那些女子和周闯的刀锋之间。

“我亲眼所见,她们被绳索捆绑,囚于营帐,充作军妓。”

玄鸦的声音因力竭而微微发颤,“北荒人不会用自己部族的女人如此,更不会让细作受此折辱。她们,是被掳的边民。”

周闯握刀的手紧了紧,刀锋并未放下,

“即便如此,此时带她们入城,亦是拖累!若被北荒人知晓,以此为要挟,或混入奸细……”

“我既带了她们出来,”玄鸦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周闯身后伤痕累累的士兵,

“也带回了烧毁敌粮的消息,带回了还活着的弟兄。周将军守城不易,难道我深入敌后、折损兄弟,就是为了带几个‘细作’或‘拖累’回来,自毁城墙?”

周闯自然是相信她的,若非她,野狐沟的火烧不起来,这城或许撑不到现在。

可相信归相信,担忧是另一回事。

这群女子,来路不明,出身北荒军营,还是最敏感龌龊的军妓营帐。

谁知道她们身上有没有被暗中下毒?有没有被胁迫传递消息?或者是不是北荒人的眼线或棋子?

战场上,一念之仁,葬送整支军队的例子,他周闯不是没听过。

周闯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他手腕一翻,“锵”的一声,战刀重重归鞘。

他深深看了玄鸦一眼,眼神复杂。

“将她们带下去,单独看管,严加防备,不准任何人接近!”

玄鸦靠坐在墙根,闭上眼。

柳晴晚扶着她:“你又何必硬撑。”

“不撑,她们就死了。”

玄鸦:“我带出来的人,我负责。”

柳晴晚没再说话,只是将一件干燥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蹲下身,从随身的小囊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颗赤红色的药丸。

“把药吃了。”

玄鸦眼皮微微一动,没睁眼,却依言张口含住,干涩地吞咽下去。

“你认识她们?”

玄鸦沉默了片刻,“不认识。”

“那为何……”

“当初小姐在赌场后巷救下我,”她的声音很平淡,“我被打断肋骨,像条死狗。小姐当时,也没问我是谁,为何惹上麻烦。”

柳晴晚一怔,她确实没问,只觉得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拽了她一下。

当时她身边正缺可靠的人手,玄鸦会武功,来历不明反而干净。

玄鸦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看见了,就带了。没想那么多。”

“蠢。”柳晴晚低声说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