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纳塞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路旁一丛扭曲的灰绿灌木下。那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雕。
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格斯一行人沉默地围了上去，压抑的气氛因这个突兀的发现而更添一分诡谲。
“好怪的雕像。”
法尔纳塞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被冒犯般的不适。
那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神像。它由一种黑中泛绿的岩石雕琢而成，表面湿滑，布满孔洞，仿佛刚从深海的淤泥里捞出。雕像的主体是一个臃肿、扭曲的人形，却长着章鱼般蜷曲的触手，那些触手有的缠绕在身体上，有的则高高举起，托着一颗不成比例的巨大头颅。它的脸部没有明确的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凝视着每一个靠近它的人。
一股古老、腐朽，混杂着咸腥与泥土的气息从石像上散发出来。
“这是非常古老的古代神明的雕像。”
知识渊博的小魔女给出了答案。她的声音异常严肃，湛蓝的眼眸倒映着那尊丑陋的石像，其中闪烁着思索与探究的光芒。
“古代神明。”
格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低沉的嗓音在死寂的村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去看那尊雕像，他的目光落在了小魔女的脸上，同时，右手不自觉地抬起，触碰着后颈那个灼热的烙印。
那股微弱的、麻痹般的刺痛感，在靠近这尊石像后，变得愈发清晰、持续。
它在共鸣。
与这座岛，与这个被遗忘的神。
小魔女感受到了格斯的视线，她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在你们所信仰的那个唯一神教派将光辉传播到世界各地之前，大陆与海洋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神明。它们诞生于人们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与恐惧之中。”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空气，仿佛在描摹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历史。
“随着新信仰的扩张，这些古老的诸神被定义为异端、被斥为邪物。它们的信徒流失，祭祀中断，最终被人们所遗忘，其存在也渐渐从现实世界剥离，沉入了幽界的更深处。”
小魔女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门窗紧闭的石屋。
“但这里是远离大陆的孤岛。信仰的更迭总是缓慢的。看起来，他们依旧继承着某些古老的习俗。”
“这是神？”
马尼夫柯发出一声嗤笑，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上下打量着那尊怪异的雕像。
“跟我们圣洁的主，还有那些优雅、美丽、闪耀着圣光的天使相比……这东西，简直就是一团粗鄙的烂泥。”
他话音未落，一直盘旋在小魔女头顶的小妖精蕾拉，却扇动着翅膀，小心翼翼地飞了过去。她伸出小小的手，好奇地摸了摸石像那湿滑的表面。
“是章鱼！”
她发出惊喜的叫声。
“是章鱼大人！”
……
与此同时，在岛屿的另一侧。
“海神？洞里？”
伊斯多洛掏了掏耳朵，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匪夷所思。他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黑发女孩，要么是在讲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要么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女孩的面容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虽然我们称其为‘海神’，但那不是带来丰收与庇佑的神。”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那是会掀翻船只，将水手拖入深海，把人当做食粮的灾祸之神。”
灾祸之神。
吃人。
这几个字非但没有让伊斯-多-洛-感到恐惧，反而让他体内的血液瞬间升温。他那颗属于冒险者的心脏，被这禁忌的传说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一股难以抑制的亢奋，从脚底直冲头顶。
“有意思！”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容。
“这种传说我听得多了！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亲眼去确认一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就是！就是！”盘旋在他头顶的巴克挥舞着小拳头，尖声附和，“要是害怕什么诅咒、禁忌，那还叫什么探险家！”
伊斯多洛被自己的豪情壮志与同伴的声援彻底点燃，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史诗中的英雄，正站在挑战巨龙的城墙之上。他向前踏出一步，高举手臂，准备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探险宣言。
然而，他只来得及张开嘴。
“轰——！”
一声巨响从侧后方传来。
一股远超预料的巨浪，毫无征兆地从礁石群中猛扑而上，化作一道数米高的白色水墙，狠狠拍在了山丘的侧面。
伊斯多洛的宣言被瞬间涌入口鼻的冰冷海水堵了回去。
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卷起，然后重重地砸在湿滑的岩石上。他的脑袋与坚硬的岩面发生了一次亲密接触，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满腔的热血，被这兜头一记冰冷的海浪彻底浇灭。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浑身湿透，脑袋磕破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鲜血混着海水顺着额角流下。
在他摔倒的瞬间，那把由精灵女王赠予的、削铁如泥的短剑，从他的腰间滑落。
“当啷”一声轻响。
它掉在岩石的缝隙里，被后续涌来的海水一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片被水草覆盖的沙坑中，转眼就被泥沙掩盖了小半。
这一切，头昏脑胀的伊斯多洛毫无察觉。
女孩站在原地，海浪仿佛刻意避开了她一般，只打湿了她的裤脚。她看着在地上龇牙咧嘴、抱着脑袋打滚的伊斯多洛，眼神中没有任何惊讶或同情。
那是一种，看着一个非要用舌头去舔冬天铁栏杆的傻子时，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她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她朝伊斯多洛走去。
“跟我来吧。我家就在附近，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
“阿……阿嚏！”
伊斯多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此刻，什么探险宣言、什么灾祸之神，全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又冷又痛。
他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乖乖地跟在了女孩身后。
那把珍贵的精灵短剑，就被遗忘在了原地。
村落里，小魔女的视线从那尊章鱼石像上收回，若有所思。
片刻的沉默后，她做出了决定。
“我去岛上逛一逛。”
她转向众人，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各位先回船上，或者找个地方休息。总之，在天黑前，不要单独行动。”
“师父！”
法尔纳塞立刻紧张起来，她上前一步，抓住了小魔女的衣袖。
“您一个人去不会有危险吗？”
“这座岛上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我必须去确认一下。”
小魔女回头，对自己的弟子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这股弥漫在岛上的‘氛围’，对我来说，比对你们要清晰得多。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也只有我能应对。”
“那我派几名得力的船员保护您！”
一直沉默的船长罗德里克立刻提议。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作为船长，他有责任保障每一个临时盟友的安全，更何况是刚刚拯救了全船人的小魔女。
“多谢您的好意。”
小魔女轻轻挣开了法尔纳塞的手，婉拒了罗德里克的好意。
她抬起头，望向村落深处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湛蓝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复杂难明的光。
“不用担心。对我来说，这里，比人类的都市安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