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星星之火
晨光未透，中南海内一片肃静。
松柏的剪影映在朱墙上，纹丝不动。普通市民不知道，此刻这片承载着国家中枢的园林深处，正进行着一场将决定文明走向的会议。
怀仁堂侧厅，门扉紧闭。
两千个座位无声填满。肩章与面容都沉在灯影里。往后是戎装的将领们——陆军、海军、空军、火箭军、太空军，肩章上的星徽在柔光下凝着冷冽。再往后，白大褂与深色西装交错：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的院士们，面孔上刻着实验室与旷野的风霜。怜风坐在第三排左侧，太空军上将肩章旁的脸庞平静如水面，唯有眼底偶尔掠过的数据流光，暗示着她体内运转着远超常人理解的信息处理能力。
没有雄兵连成员。一个都没有。这是决策层与智慧层的会议，战士的战场不在这里——或者说，尚未延伸至此。
会议开始，没有寒暄。
“数据简报已分发至各位终端。这里只谈三点事实。”
“第一，全面战争已结束。饕餮主力溃退，恶魔势力收缩。我国军民以惨重的代价，赢得生存权，并在此过程中，成为全球抵抗力量的实质核心。”
“第二，我们现有的力量：完整且升级的工业体系；战时催生的‘黑色长城’科技树；天刃七号天体级战舰及其附属技术库；以及——”他顿了顿，“一支由七名成熟超级战士与四名成长中特殊战力构成的‘雄兵连’。”
台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整齐如雨。
“第三，也是今天会议的唯一主题：威胁没有消失，它改变了形态。”
灯光暗下，中央全息投影展开。
银河的旋臂缓慢旋转，一个红点标记太阳系。然后红线延伸，连接数个光年外的坐标：冥河星系（卡尔）、恶魔一号最后信号源、斑驳蓝三角体母星概位。最后，所有线条被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灰色阴影笼罩——阴影没有具体形状，只在边缘处不断蠕动、吞噬着光线。
“‘终极恐惧’。”
“过去，这是宇宙顶级文明面对的问题。天使、恶魔、死神卡尔……将之视为终极命题。对我们——一个建国不足百年、刚踏入宇航时代的文明来说，谈论它，按照常规发展逻辑，近乎‘杞人忧天’。”
他环视全场。
“但华烨出现了。携带黑洞引擎，被冷枫同志击退——请注意，这不是战斗力的评估问题。这是一个战略信号：卡尔对‘终极恐惧’的研究，取得了阶段性突破，并且开始进行……实物投放。”
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华烨战斗数据与三角体进化曲线的对比分析。
“根据天使盟友共享的情报与‘乾坤’系统的推演，卡尔原通过三角体文明预测，下一次‘虚空’或类似现象的大规模降临，应在三角体自然进化三千年后。但华烨的改造成功，将这个时间表至少提前了一个数量级。”
他放下激光笔，双手按在讲台边缘。
“我们没有时间了。具体还剩多少？不知道。神河文明——已知宇宙上一代顶级文明，在数万年前消亡，痕迹所剩无几。旧超神学院残存资料推断，下一次‘恐惧’的波及范围，可能是整个已知宇宙。”
沉默。沉重的、压着两千人呼吸的沉默。
事实求是
---
一位社会科学院的资深院士站起身。他头发花白，眼镜后的眼睛锐利。
“我认为，第一步必须是‘调查研究’。‘终极恐惧’究竟是什么？是某种高维物理现象？是宇宙规律的周期性‘重置’？还是文明发展至某一阈值后必然触发的……某种机制？”
他调出资料：“目前所有认知，基于三个来源：天使‘知识宝库’的记载、死神卡尔的研究推论、以及旧超神学院的碎片化档案。三者共同点是——都承认其存在，但都无法给出确切的、可观测的、可重复验证的物理定义。”
他加重语气：“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终极恐惧’的论述，包括卡尔倾尽心血的研究，仍处于‘假说’阶段。未经大规模实践检验的假说。”
会场响起低语。
“这意味什么？”老院士自问自答，“意味着我们不能被这个‘名词’吓住。更不能盲目照搬其他文明——哪怕是天使文明——的应对思路。他们寿命长，可以花费万年去准备一种方案。我们不行。我们的时间尺度，必须以‘年’，甚至‘月’来计算。”
他提出了方法论：
“必须运用我们自己的哲学武器——唯物辩证法。”
屏幕上的字变换：
对立统一，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
“首先，分析矛盾。”老院士语速加快，“如果‘终极恐惧’存在，那么它必然与现存宇宙、现存文明构成一对基本矛盾。矛盾双方的特性是什么？恐惧的‘普遍性’、‘潜在性’甚至‘必然性’，与文明‘求生性’、‘发展性’、‘创造性’之间的对立。但对立中是否有统一？恐惧是否也源于某种尚未被认知的宇宙规律？而规律，终究可以被认识、被利用，甚至被转化。”
他举例：“就像核能。最初是毁灭的代名词，如今是能源。就像虚空理论——卡尔用它制造武器，但葛小伦同志的‘雄芯’，本质上也是对虚空规则的一种正向运用。”
“其次，重视‘量变到质变’。”他调出人类科技发展指数曲线，那是一条近百年几乎垂直上升的线。“我们的文明，正在经历量变的加速积累。战时科技爆炸就是证明。那么，质变点在哪里？或许，‘终极恐惧’正是宇宙设定的一个‘质变临界考核’。通不过，文明消亡。通过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最后，是‘否定之否定’。”老院士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深沉，“神河文明被‘否定’了。但它留下了‘超级基因’工程。天使文明在神河废墟上建立，发展出‘正义秩序’。如今，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面临同样的考验。我们可能走出一条不同于神河、也不同于天使的路——那不是对前两者的简单重复，而是更高级阶段上的‘否定之否定’，是螺旋上升的新形态。”
他总结：
“因此，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承认威胁的严峻性，但绝不被未知吓倒。坚信任何‘恐惧’都有其内在矛盾与规律，而规律可以被认识。坚信新生力量——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具有强大组织能力、爆发式创新能力和独特文明底蕴的力量——能够在矛盾斗争中，找到生存与发展之道。”
掌声响起，不热烈，但深沉。
---
会议进入核心环节：发展方向。
一位负责科技战略的领导人上台，背后的屏幕显示新的工程代号：
【星星之火】
“工程目标：集中未来五年，全国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高端科研资源、工业产能与计算力，寻找应对‘终极恐惧’的可行技术路径。”他声音沉稳，“资源将包括：我们自主建造的‘乾坤’系列天体计算机、天刃七号科研模块、以及——经天使女王彦正式授权——有限接入‘神圣知识宝库’非核心数据库的权限。”
他顿了顿：“现在的问题是：往哪个方向‘点火’？”
分歧，第一次在会场表面化。
一位身着军科院制服的将军首先发言，他身后投影出雄兵连成员的三维模型——葛小伦、刘闯、杜蔷薇、冷枫……模型旁滚动着复杂的基因序列与能量参数。
“方向很明确：继续深化并超越‘超级战士工程’。”将军语气坚定，“这是已知宇宙所有顶级文明应对高端威胁的主流路径，也是经过验证的、最直接的战力提升方式。”
他列举优势：
“第一，我们有基础。银河之力、诺星战神，是旧神话文明顶尖科技的结晶，潜力远未完全挖掘。冷枫同志的‘黎明之刃’更证明，我们自身的文明底蕴与超级基因结合，能产生超越设计预期的力量。”
“第二，我们有成功案例。杜蔷薇同志从二代时空蔷薇升级为三代神体，琪琳同志从一代神河狙击手升级为二代特化神体，都是我们自主技术落地的证明。我们甚至完善了原本不完整的‘时空蔷薇’基因！这说明，我们不仅有能力应用，更有能力改进、乃至创新造神科技。”
“第三，有成熟模板可供参考。天使文明的‘神圣之躯’、‘不败体’技术已完全成熟。仅‘不败体’一项，就能让超级战士在虚空级武器打击下保有生机。这是现成的、可学习借鉴的技术高地。”
他最后强调：“集中资源，在现有超级战士基础上，打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更强大的‘神级’战力个体甚至群体。这是最稳妥、最见成效的路径。面对恐惧，我们需要更坚的盾，更利的剑。”
许多将领和部分工程院院士点头表示赞同。路径清晰，目标明确，且有前例可循。
这时，一位坐在中后排的院士举起了手。他姓杨，主攻理论物理与复杂系统科学，以思维尖锐、敢于质疑着称。
“我反对。”杨院士的声音不高，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会场一静。
“我不反对超级战士技术本身。”杨院士站起身，扶了扶眼镜，“我反对的是，在当下这个历史关口，将‘星星之火’工程的主要资源，集中于‘超级战士工程’这个单一方向。”
他走到台前，没有用投影，只是面对众人，条理清晰：
“理由有四。”
“第一，需求饱和与边际递减。”他指向屏幕上葛小伦的模型，“我们的顶级超级战士，其核心基因已经高度成熟完善。银河之力、诺星战神、太阳之光（蕾娜为盟友，暂不计入）、时空蔷薇、黎明之刃……这些基因的进一步挖掘和提升，属于‘精细化作业’，需要的是时间沉淀和海量数据迭代，而非简单的资源堆砌。强行集中资源，可能在短期内看到一些数值增长，但突破‘代差’级别的质变？概率很低。我们缺的恰恰是时间。”
“第二，技术追赶的陷阱。”杨院士语气严肃，“将军提到天使的‘神圣之躯’、‘不败体’。是的，它们很成熟。但请注意，天使花费了多少年？上万年！烈阳星的‘太阳化身’技术、死神卡尔的‘幻体’与‘虚空引擎’，哪一个不是以千年、万年为研发周期？我们要用几年时间去追赶别人万年的积累？这不符合客观规律。就算我们举国之力，在超级战士单项技术上实现惊人突破，很可能——在我们刚刚接近别人现有水平时，‘终极恐惧’已经降临。”
他顿了顿，让话语沉淀。
“第三，机会成本过高。”杨院士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多基础科学研究者，“‘星星之火’的资源是有限的。集中于超级战士，意味着高能物理、宇宙社会学、数学基础、维度理论、生物与信息融合科技……这些可能孕育着‘非传统解’的领域，将得不到足够滋养。这就像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已知的、别人也在强化的篮子里。风险巨大。”
“第四，”他最后说，声音更缓，却更重，“也是最重要的——文明路径依赖。如果我们现在就将‘终极应对方案’锚定在‘造神’这条路上，本质上是在重复神河文明、天使文明的老路。他们走在这条路上，依然感到了‘恐惧’。我们凭什么认为，沿着他们的脚印，就能走到他们未曾抵达的、安全的地方？”
他看向那位将军，语气诚恳：“我不是说超级战士不重要。他们至关重要，是当前的支柱。但‘星星之火’工程，寻找的是‘火种’，是‘新路’，是可能点燃未来的那个‘变量’。而不是对现有支柱的再次加固。”
会场鸦雀无声。两种观点激烈碰撞，却都建立在严谨的逻辑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第三排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怜风。
作为“黑色长城”计划总工程师、雄兵连实际上的技术总负责人、拥有万年以上宇宙文明科技视野的“特殊存在”，她的意见，具有决定性的参考价值。
怜风缓缓站起身。她没有走向讲台，就站在座位前，声音通过面前的麦克风传出，平静，清晰，没有多余情感，只有纯粹的分析：
“我赞同杨院士的意见。”
一句话，让许多人的心弦绷紧。
“理由补充三点。”怜风调出内部数据面板，只有她能看到，但她的叙述基于那些数据，“第一，技术天花板。超级战士工程的核心，是对‘生物基因’与‘暗能量\/虚空能量耦合’极限的探索。这个极限，受限于当前宇宙的物理常数和我们的认知框架。卡尔的研究之所以转向‘虚空’、‘黑洞’，正是因为他在超级战士（生物侧）这条路上，看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我们此刻集中资源强攻，很可能是在接近一个别人已经放弃的‘天花板’。”
“第二，不对称优势。”怜风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星空，“我们文明最大的优势，不是‘造神’遗产，而是在极端压力下展现出的‘系统整合能力’与‘理论创新速度’。十八个月，从核前到初步宇航，并消化吸收外星科技。这种‘整体跃迁’的模式，在已知宇宙文明史上极为罕见。‘星星之火’应该放大这个优势，寻找能引发下一次‘整体跃迁’的技术奇点，而不是去和天使、死神比拼他们擅长了万年的‘单项竞技’。”
“第三，风险分散。”她最后说，“将文明存续的希望，过度寄托于少数几个‘神级’个体，是危险的。超级战士会战死，会被克制，会面临未知的技术打击（如华烨的黑洞引擎被冷枫干扰）。一个健康的文明应对体系，应该是多层次的、网络化的、具有强大韧性和冗余度的。我们需要寻找那种能够赋能整个文明层级，而不仅仅是塑造几个‘锋刃’的技术方向。”
怜风坐下。她的发言，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却是深沉的思考波纹。技术天花板的客观存在、自身优势的理性分析、风险管控的战略考量……这些观点，与杨院士的论述相互印证，构建起一个更具说服力的逻辑框架。
台上，几位高层交换了意见。
“讨论很充分。”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杨院士和怜风的方向略微停留，“两种观点，都有其道理。我们不能在起步时，就自我设限于一条别人走过、且并未真正解决根本问题的老路。”
他停顿，宣布：
“经审议，决定如下——”
“一、批准启动‘星星之火’重大科技战略工程。工程核心目标：寻找并验证应对‘终极恐惧’的、不同于传统‘造神’路径的潜在技术方向。”
“二、工程不排斥超级战士相关技术的持续优化与应用保障，但主要资源与科研重心，将向基础科学前沿、多学科交叉领域、以及可能引发范式革命的新理论、新技术倾斜。”
“三、成立工程领导小组与专家委员会。杨院士，怜风同志，请你们负责牵头拟定首批重点攻关方向清单。一个月内，提交详细方案。”
“同志们。”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如炬。
“我们面前是未知的深空，是被称为‘终极’的恐惧。我们没有万年的时间去准备。我们可能只有几年，甚至更短。”
“但我们也拥有前人未有的条件：一个团结而坚韧的文明，一套行之有效的思想方法，一批勇于攀登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在绝境中从未熄灭过的、对未来的信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不是诗句，是历史。今天，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属于这个时代、属于人类文明的，那颗‘火种’。”
“散会。”
会议结束。人们沉默地起身，离场。没有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重的思考。怀仁堂的门一扇扇打开，清冷的空气涌进来。
怜风和杨院士走在最后。两人在门口停下，对视一眼。
“从哪儿开始？”杨院士问。
怜风望向东方渐亮的天际，那里，一颗晨星正黯淡下去，但整个天空正在醒来。
“从排除所有‘不可能’开始。”她说，“然后，在剩下的‘可能性’里，找到那个最能发挥我们‘整体力量’的路径。”
他们步入晨曦。身后的会场空空荡荡，唯有屏幕上那四个字仍幽幽亮着：
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