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琉璃瓦在残阳里淌着金辉,像一匹被揉皱的锦缎。沈醉立在丹墀下,听着身后百官山呼万岁的余音渐渐消散,靴底碾过的青砖缝里还嵌着昨夜雨珠——这皇城的每一寸,都浸透着比酒更烈的滋味。
“沈将军留步。”
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殿门,沈醉回头时,正撞见新帝玄色龙袍的一角扫过白玉栏杆。少年天子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攥着奏折的指节已泛出青白,倒有几分先帝当年的模样。
“陛下还有吩咐?”沈醉拱手时,腰间佩剑的穗子轻轻晃了晃。那剑是三年前从敌将胸口拔出来的,至今鞘上还留着一道月牙形的凹痕。
“这是西域诸国的降表。”新帝把奏折往前递了递,指尖在“永称藩属”四个字上顿了顿,“太傅说,该赏。”
沈醉的目光掠过那些墨迹淋漓的名字,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在戈壁滩上,一个断了腿的敌兵用刀在石头上刻下的血书。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臣不敢领赏。”他低头时,看见靴尖沾着的草屑——那是今早从校场带来的,混着些微的血腥气。“边关将士的尸骨还没寒透,臣……”
“将军是觉得朕赏得轻了?”新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龙椅上的鎏金龙头在阴影里闪了闪。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极了当年宫变时,那些藏在梁柱后屏息的呼吸。
沈醉沉默着解下佩剑,双手托着递上前去。剑鞘上的凹痕在夕阳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落在新帝颤抖的手背上。
“陛下可知这道痕的来历?”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些说不清的东西,“三年前,臣在雁门关外斩了西戎王的长子,他临死前用刀鞘撞出来的。那小子说,总有一天,他弟弟会踏破这宫门。”
新帝的手指猛地缩了回去,龙袍的褶皱里露出半截明黄的里衬。沈醉把剑放在旁边的香案上,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大约是那只先帝传下来的玉杯,又被吓掉了。
“臣请辞。”他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太监们慌乱的脚步声,“臣老了,想回家种几亩薄田。”
走出紫宸殿时,暮色已经漫过了金水桥。沈醉望着远处宫墙上盘旋的乌鸦,忽然想起第一次进这皇城的情景。那时他才十六岁,背着一把断了弦的弓,站在同样的位置,看先帝的仪仗从面前经过。当时觉得这宫墙高得能挡住天,如今才明白,再高的墙,也挡不住日子往老里走。
“沈兄这就要走?”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醉回头,正看见苏青玄摇着折扇站在汉白玉栏杆边。这位以智谋闻名的御史大夫,此刻正用扇尖挑着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嘴角噙着惯有的浅笑,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苏大人还要留多久?”沈醉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进排水沟,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把户部那本烂账理清楚。”苏青玄的扇子“唰”地合上,指节在扇柄上敲了敲,“不过话说回来,沈兄真打算回那穷山沟里刨地?你那身本事,埋在土里不觉得可惜?”
沈醉想起故乡后山的那片梯田,每年清明都要长出一丛丛的野菊。他娘活着的时候总说,那是他爹的魂变的,守着家呢。
“苏大人可知‘可惜’二字怎么写?”他忽然往皇城根下走了两步,指着墙根处一株歪脖子树,“你看那树,长在砖缝里,连阳光都晒不全,可它开春照样发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可惜不可惜的。”
苏青玄望着那株倔强的树,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混着些无奈,还有些如释重负。
“也是。”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扔给沈醉,“这是江南新茶,送你解解路上的乏。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治咳疾的方子,我试了,管用。”
沈醉接住茶包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雨。他抬头望了望笼罩在雨雾中的宫殿,忽然想起出征前,女儿踮着脚在他衣襟上绣的那朵小雏菊。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这宫里所有的奇花异草都好看。
“替我向嫂夫人问好。”他把茶包揣进怀里,转身时,看见苏青玄正望着宫墙的方向出神。雨丝落在他的乌纱帽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极了当年他们在科举考场上,不慎滴在卷纸上的墨渍。
离开皇城时,城门校尉非要塞给他一坛陈年的女儿红。那汉子黝黑的脸上堆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将军,这酒是俺婆娘当年陪嫁的,埋在地下快十年了。您带着路上喝,也算俺们哥几个的一点心意。”
沈醉接过酒坛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看时,只见骠骑将军赵猛领着十几个部将立在雨中,每个人的铠甲上都淌着水,却没人肯动一下。
“将军真要走?”赵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手里攥着一杆长枪,枪缨上的红绸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那北境的蛮子要是再来犯境,谁来带我们打仗?”
沈醉望着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雪地里埋锅造饭,赵猛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了一个受伤的小兵。那时的雪下得真大,把天地都染成了白色,可他们心里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暖和。
“朝廷有的是能打仗的将军。”他把酒坛往马背上一放,翻身上马时,看见赵猛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你们记着,守好这国门,别让家里的爹娘妻儿受委屈,比什么都强。”
马队行至十里坡时,雨忽然停了。沈醉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笼罩在烟雨中的京城,忽然觉得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有金戈铁马,有血流成河,也有深夜帐中的烈酒和弟兄们粗嘎的鼾声。可如今醒来,只剩下马鞍上的酒坛和怀里的茶包,还有一路往南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
“将军,前面好像有人。”
随从的声音把他从怔忡中拉回现实。沈醉抬眼望去,只见道旁的老槐树下,立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少女。她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包袱,梳着双丫髻,看见沈醉的马队时,眼睛亮得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子。
“沈将军,我能跟你一起走吗?”少女的声音有些发颤,却透着一股子执拗,“我爹娘都死在战场上了,我无家可归了。”
沈醉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如果当年那场瘟疫没带走她,如今也该长这么大了,也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你会做什么?”他翻身下马,走到少女面前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我会看病。”少女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箱,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药材,“我爹是随军的郎中,他教过我。”
沈醉的目光落在药箱角落里的那本泛黄的医书,封面上写着“千金方”三个字,字迹娟秀,倒像是女子的手笔。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也是凭着一本残破的医书,在村里救死扶伤,受人敬重。
“上马吧。”他转身时,看见少女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燃的火星,“我家在江南,有几亩薄田,两间瓦房,虽不富裕,却能让你有个安身之处。”
少女怯生生地抓住马镫时,沈醉忽然注意到她的布鞋上沾着些特殊的泥土——那是只有皇城外的乱葬岗才有的黑土。他心里一动,却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了少女肩上。
披风上还留着淡淡的硝烟味,少女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裹住,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谢将军。”
沈醉翻身上马,回头望了望渐渐远去的京城,忽然觉得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终究是困不住想飞的心。他抖了抖缰绳,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朝着江南的方向缓缓行去。
道旁的野花开得正艳,粉的、黄的、紫的,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沈醉摸了摸怀里的茶包,又拍了拍马背上的酒坛,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尘,或许比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对他的胃口。
远处传来几声雁鸣,排着整齐的队列往南飞。沈醉抬头望去,只见雁阵穿过云层时,在湛蓝的天空上划下淡淡的痕迹,像极了他留在这世间的那些故事——或许不惊天动地,却足够温暖余生。
马队继续前行,蹄声敲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沈醉哼起了故乡的小调,调子有些跑,却透着一股子轻松自在。少女坐在他身后,轻轻跟着哼唱,声音像山涧的清泉,洗去了一路的疲惫。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都知道,一场新的旅程,已经开始了。而那些留在京城的人和事,终究会像这路上的尘埃,被风吹散,只留下些模糊的影子,在记忆里慢慢淡去。
夕阳西下时,马队拐过一道山梁,远处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沈醉勒住缰绳,望着那片熟悉的土地,忽然笑了。他知道,家,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