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秋意,在接到北京那份沉甸甸的公函后,似乎陡然加深了。秦建国心里那份关于“去说话”的笃定里,悄然掺进了一丝更具体、也更迫切的思量。南方公司那场未果的商谈,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他先前未曾深想的隐忧:“北木”这个名字,连同它背后那些木头的故事、手上的活计、心里的念想,若只是口耳相传、君子协定的“玩意儿”,在这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复杂的世道里,会不会哪天就换了主、变了味?
这个念头一旦生发,便如秋藤缠树,挥之不去。他比以往更仔细地阅读报纸,留意那些关于“商标”、“专利”、“知识产权”的零星报道,虽然大多语焉不详,却也让他隐隐觉出,外面世界的规则,正在发生某种深刻的变化。
一个周末,周明远拎着两瓶“老白干”和一块上好的五花肉来了小院,说是厂里发奖金,来找老友喝两盅。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秦建国便把心里的忧虑,连同南方公司那件事,一五一十说了。
周明远听完,夹花生米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眉头拧成了疙瘩:“建国,你这担心……不是没道理!咱们厂里,前两年就吃过亏。有个老师傅自己琢磨改进的小工具,被隔壁厂子的人看了去,改巴改巴就报了‘技术革新奖’,名利双收。老师傅气得够呛,可没凭没据,到哪儿说理去?”他压低声音,“现在上头是鼓励‘搞活’,可这‘活’怎么搞,规矩还没完全立起来。就你说的这商标、牌子,我倒是听轻工局的朋友提过一嘴,说南方那边,特别是特区,已经开始时兴这个了。有了这个‘戳儿’,好比给自家的孩子上了户口,是谁的就是谁的,别人想冒名顶替,难!”
“上户口……”秦建国喃喃重复,眼睛却亮了一下,“是这个理儿。”
“不过,”周明远咂了口酒,“这事儿在咱们春城,恐怕还是新鲜事物。具体怎么个办法,找哪个衙门,要啥手续,估计得费一番周折。”
一直安静旁听,帮着续茶的王娟,这时轻声插话:“周厂长,秦师傅,我最近去图书馆查资料,看到几份新的经济类报纸,上面有文章提到国家正在着手制定《商标法》实施细则,鼓励集体和个人注册商品商标和服务商标,保护生产经营者的合法权益。虽然法律可能还没正式颁布施行,但风向是明确的。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先去打听打听?”
秦建国看向王娟,又看看周明远,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硬化。他放下酒杯,语气沉缓却坚定:“明远,娟子,你们说得对。‘北木’是咱们一点点做出来的,就像自己拉扯大的孩子。不能等别人来抢名头,再来着急。这‘户口’,得上!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强。”
决心既定,行动便有了方向。周明远利用自己的人脉,先去市工商局摸情况。果不其然,接待的干部听了来意,先是愣怔,继而客气地表示:“商标注册?个人和个体作坊?这个……目前接到的上级文件和具体办理规程,主要还是针对国营、集体企业和有出口任务的单位。你们这个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研究研究。”
研究研究,往往意味着遥遥无期。秦建国没有气馁。他让王娟根据报纸文章和能找到的有限资料,草拟了一份关于“北木”的简要说明,包括名称由来、主要作品、工艺特点、获得认可的情况(如广交会、欧洲展览、北京邀请函等),并附上了一些清晰的作品照片。他亲自用毛笔誊写了一份,字迹端正朴拙。
接着,他让沈念秋帮忙,将这份材料和自己的一封亲笔信,寄给了省轻工业厅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曾在其分管范围内的工作简报上,对“北木”有过正面批示。在信中,秦建国没有提任何个人要求,只是如实汇报了“北木”的发展情况,表达了将手艺传承下去、并希望得到政策指导的愿望,末尾才谨慎地提及,听闻国家鼓励商标注册以保护特色工艺,不知“北木”此类情况,该如何依规办理。
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一连数周没有回音。小院里的工作照常进行,北京研讨会的作品也在精心准备,但秦建国心头那根弦,始终绷着。
深秋的一天,秦建国正在打磨准备带去北京的一件新作——用那块雕刻着游鱼的椴木(从欧洲带回),与一小片带有莱茵河旧船板痕迹的木料结合而成的《双鱼·逐流》,院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停在了胡同口,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位是五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另一位是年轻的秘书。干部自我介绍是省轻工业厅工艺美术处的处长,姓吴。
“秦建国同志,你好啊!你的信,厅里领导很重视,特地派我来看看,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吴处长态度和蔼,目光却锐利,一进院子,就被各种木料和半成品吸引,看得十分仔细。
秦建国实话实说,介绍了“北木”的日常,也坦诚了关于品牌保护的忧虑。吴处长边听边点头,不时拿起工作台上的小件看看,尤其对《双鱼·逐流》端详良久。
“秦师傅,你的想法很有前瞻性啊。”吴处长感叹,“不瞒你说,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正在加紧完善,商标注册的管理也会逐步规范化、普及化。你们‘北木’,虽然规模小,但特色鲜明,有精品,有影响,甚至有了国际声誉,这在我省民间工艺领域,是非常突出的典型。保护这样的典型,扶持其健康发展,本身就是我们的工作方向。”
他顿了顿,对秘书示意。秘书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草案。“这是厅里正在草拟的《关于扶持和规范省内特色工艺美术品发展的若干意见》(征求意见稿),里面提到了鼓励有条件、有特色的个体或合作制工艺作坊,进行品牌化探索和商标注册试点。你们‘北木’,完全可以作为这样一个试点。”
峰回路转。秦建国强抑住心中激动,仔细听着。吴处长具体指示,可由市轻工局牵头,协助“北木”准备完整的商标注册申请材料,包括清晰的设计图样(“北木”二字的标准字体或结合木纹的简单图形)、使用范围(木雕工艺品、家具等)、主体资格证明(街道或区里的相关证明)等,然后由省厅协调,向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商标局提出申请。
“过程可能会比较长,也会有一些摸索和反复。”吴处长坦诚道,“但既然方向定了,咱们就一步步来。秦师傅,你看怎么样?”
“感谢领导支持!”秦建国握着吴处长的手,“我们一定配合好,把事情办踏实。”
送走吴处长,小院里如同掠过一阵春风。王娟立刻着手,根据秦建国的想法,设计“北木”的商标图样。最终定稿的版本极其简洁:一方微微变形的阳文印章样式,内嵌略加艺术化的“北木”二字,字形融入了些许木纹的曲折与斧凿的力度感,整体古拙而沉稳。秦建国看了,点头认可:“就是这个意思,不花哨,有劲道。”
接下来的日子,在周明远和市轻工局一位热心科长的具体帮助下,准备各项材料成了头等大事。证明文件、申请书、商标图样黑白稿与着色稿、作品图册、情况说明……王娟承担了主要的文书工作,常常熬到深夜。秦建国则负责把关所有涉及手艺和作品的描述,务求准确、朴实。
材料报送上去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这期间,秦建国如期参加了北京的“全国传统工艺振兴研讨会”。会上,他带去的《双鱼·逐流》和关于“木头的语言与手艺的根”的简短发言,引起了与会专家和不少同行的关注。他的讲述没有高深理论,只有对材料的敬畏、对过程的诚实、以及对“根”的坚守,反而显得格外有力量。会议间隙,不止一位老专家拉着他的手说:“秦师傅,你这条路,走得正。”
也有人私下问起“北木”未来的打算,秦建国便坦然说起正在申请商标注册的事。“先把自己的名分立住,把根护住,才能想别的。”这话,让问者深思。
从北京回来,已是初冬。春城下了第一场像样的雪。小院里,关于商标的消息依旧杳然。但秦建国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焦虑地等待,而是更加沉潜于手头的工作。他深知,那张尚未到来的“户口”,只是形式上的保障。真正的“北木”,它的生命与价值,永远来自于这一院子的木头,这几双专注的手,和这份日复一日、与材料与时光对话的诚心。
他带着徒弟们,开始为明年春天一个本地的民间工艺展准备一组新作品,主题是“春城记忆”。用的多是寻常木料,但构思更加精巧,试图捕捉这座工业城市日常生活中的诗意瞬间:比如用旧木料拼接出老式有轨电车的车窗轮廓,窗内嵌着薄木片雕出的、影影绰绰的乘客侧影;比如用一截弯曲的水管状木料,与细腻雕琢的丁香花枝结合,表现街角春天……
日子在刨花与飞雪中交替。转眼到了八七年的元旦。没有等到商标注册证,却收到了一封来自商标局的“受理通知书”。薄薄一张纸,盖着鲜红的公章,确认申请已被正式受理,进入审查流程。
王娟仔细地将这份通知书夹进专用的文件夹里。秦建国拿着看了又看,然后轻轻放在工作台抽屉的最里面。
“师父,这就算成了吗?”李刚问。
“算是个好的开头。”秦建国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正零星飘落,“就像种树,坑挖了,苗栽了,浇了第一遍水。能不能活,活得好不好,还得看往后怎么照料。”
他转过身,拿起一把刚刚磨好的凿子,指尖试了试锋刃,寒光微闪。
“活儿,照干。路,照走。该来的,总会来。”
院子里,雪落无声,覆盖万物,也孕育着又一个春天。而“北木”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正在以一种更正式、更坚韧的方式,向下一个年轮,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