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里的走廊,光洁如镜,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气息。
与记忆中那充斥着硝烟、血腥和腐烂植空气味的缅北丛林,恍若两个泾渭分明、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罗小飞和岩罕跟在黄雅琪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他们身上尚未彻底清理干净的泥点,作战服上磨损的痕迹,以及罗小飞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与紧绷。
都与这里一丝不苟、秩序井然的氛围格格不入,如同两颗刚从血腥泥潭里捞出来的石子,被强行嵌入了光鲜亮丽的马赛克墙面。
黄雅琪的办公室门无声地滑开,又在她身后无声地闭合,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噪音彻底隔绝。
办公室内的温度似乎比走廊更低几分,空气凝滞,只有角落里一台空气净化器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运行声。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都市清晨略显苍白的天空,与办公室内冷色调的灯光相互映照,将黄雅琪那张绝美却毫无表情的脸,衬托得如同博物馆玻璃展柜里精心雕琢的冰晶塑像。
她没有走向那张宽大、线条冷硬的黑檀木办公桌后的高背椅,而是径直走到靠窗的小型会客区。
在一张深灰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交叠,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皮革。
这个姿态少了几分平日坐在办公桌后的正式与威压,却多了几分审视与……难以言喻的、仿佛猎手在打量落入网中猎物的慵懒与危险。
“坐。”她抬起眼皮,目光在罗小飞和岩罕身上扫过,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血肉、直抵灵魂深处的锐利。
罗小飞和岩罕依言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挺得笔直,属于军人的本能让他们即便在极度疲惫下。
也保持着基本的仪态,只是那紧绷的肩线和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赵副部长。”罗小飞开口,声音因为干燥而有些沙哑,他选择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寒暄或铺垫,“在我们撤离途中,直接联系了我。”
黄雅琪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询问的意味,眼神依旧停留在罗小飞脸上,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取信息。
罗小飞深吸了一口气,将赵天龙那通充满了狂暴怒火与川渝特色的质问,尽可能原汁原味地、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
从“蹲坑没系好裤腰带”的狼狈,到王部长那“西伯利亚寒流”般的质询,再到部长对“小型核弹头自卫”的咆哮。
以及最后那“关起门来算总账”的最终通牒……
他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为自己开脱的意图,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语气,将那座即将压下的火山,完整地呈现在黄雅琪面前。
叙述完毕,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空气净化器那微弱的低频噪音,如同背景音般持续着。
岩罕坐在一旁,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他看了一眼罗小飞,又看向黄雅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指关节更加泛白。
罗小飞抬起头,目光迎上黄雅琪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惊讶、愤怒或者担忧,依旧是一片平静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冰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黄局,这次跨境行动,从潜入、伏击到最后的撤离,全程由我,罗小飞,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独立判断,下达指令。
所有的决策,所有的后果,包括……包括后续引发的……一切连锁反应,责任在我,也仅在于我。”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回到部里,我会向赵部长,向军委,向所有需要交代的部门,提交详细的行动报告,并承担全部责任。
如果……如果上级认为,我罗小飞的行为,玷污了这身军装,违背了军人的天职……那么,我接受任何处分。就算……就算最终要脱掉这身军装,我……也认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微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至少……我们完成了任务。桑坤,那个在国际上挂了号、双手沾满鲜血的毒枭,连同他那个罪恶的家族和巢穴,被我们……彻底抹去了。这个结果,我觉得……值。”
他说完了,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岩罕猛地转过头,看向罗小飞,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不赞同,但他张了张嘴,看着罗小飞那侧脸上坚毅如石的线条,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黄雅琪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交叠的腿换了个方向,指尖在扶手上规律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她看着罗小飞,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如同冰层下瞬间游过的鱼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然后,她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冰面被阳光照到,折射出一点璀璨碎芒,却又转瞬即逝的笑。
她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稳之下,却仿佛有某种滚烫的东西在涌动:
“呵……”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在罗小飞脸上缓缓划过。
“我看上的小男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欣赏、揶揄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腔调,在这冰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惊心动魄。
“……就是有担当,有魄力。关键时刻,敢作敢当,像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罗小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与当前严肃气氛完全不符的话语弄得一怔,脸颊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烫,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那过于直接、过于具有穿透力的目光。
黄雅琪却仿佛很满意他这瞬间的窘迫,她微微前倾了身体,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香气似乎更加清晰了。她盯着罗小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不过,罗小飞,你给我听好了。”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宣布:
“我在电话里,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是不是说了,‘至于这个命令,你就当没有接到,回部里处分我担着’?嗯?”
她不需要罗小飞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斩钉截铁:
“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黄雅琪做事,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这个责任,还轮不到你来扛。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先顶着。”
她微微后靠,重新恢复了那慵懒中带着威仪的坐姿,眼神却依旧锁死在罗小飞脸上,那里面闪烁的光芒,危险而迷人:
“至于脱军装?”
她嘴角那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扬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肆无忌惮的意味:
“就算真要脱,那也是老娘我先脱。”
然后,在罗小飞和岩罕极度震惊、几乎无法理解的目光中,她轻轻地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让任何听到它的人心神剧震的话语:
“不过,老娘要是真脱了这身军装……”
她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牢牢地钩住了罗小飞的魂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混合了玩笑、认真、以及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的复杂意味:
“……我就要给你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