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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江雾未散,混着昨夜未熄尽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

西陵水寨的残火已被扑灭,焦黑的木料和扭曲的船骸漂浮在江边,像巨兽死后的骨骸。蜀军主力楼船在外围下锚警戒,中小战船则如群鲨,环绕着刚刚占领的滩头区域。

滩头不大,是一片被江水冲刷出的砾石地,后方便是陡峭的江岸和吴军修筑的连绵营垒、烽燧。

此刻,这片滩头挤满了人。

不是吴军。

是白毦兵。

两千名白毦精锐,并未披挂沉重的步人甲,而是换上了特制的轻型镶铁皮甲,外罩便于伪装的灰褐色战袍。他们以都(百人)为单位,肃立在各自指定区域,沉默地检查着弓弩、刀盾、钩索,以及背囊中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只有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没有战前鼓动,没有慷慨激昂。

因为不需要。

旗舰与滩头之间,数十条狭长的快舟(赤马舟)往来穿梭,将最后一批强弩箭矢和火油罐运送上岸。

陈到没有下船。

他站在旗舰楼船的高处,借助远望镜,仔细审视着岸上每一处地形,以及吴军营垒上升起的稀疏烟气。

“烽燧三,营垒五,呈品字形扼守上岸要道。”参军指着临时绘制的草图,“据俘虏所言,守将乃胡奋,吴将胡综之子,麾下约三千人,多为步卒。昨夜水寨溃兵亦有部分逃入其中。”

“胡奋……”陈到放下远望镜,“可是那个曾随陆抗平定西陵叛乱的胡奋?”

“正是此人。”参军点头,“性情悍勇,颇得军心。”

陈到略一沉吟:“悍勇之人,见我军新胜,必不肯龟缩。昨夜溃兵入营,更添其焦躁。他若不出,反失锐气。”

他转身,看向侍立一旁的夏侯宏:“都准备好了?”

夏侯宏甲胄已擦净,但血腥味犹在,闻言抱拳:“回大将军!两千弟兄,弩满刀利,只等号令!”

“给你半个时辰。”陈到声音平静,“拿下最前面那座烽燧和相连的营垒,清理出足够大军登陆的场地。可能做到?”

夏侯宏眼中凶光一闪:“末将只需两刻钟!若拿不下,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头。”陈到目光转向江岸,“我要那道坡口。大军辎重、霹雳炮,都要从那里上去。明白吗?”

“明白!”夏侯宏不再废话,转身快步走向舷梯,抓住缆绳,干脆利落地滑降到下方等候的快舟上。

陈到重新举起远望镜。

镜圈里,夏侯宏所乘的快舟如箭离弦,第一个冲向滩头。舟未完全停稳,他已纵身跃入齐膝深的江水中,哗啦声中,拖着一条钩拒,几步便蹿上了砾石滩。

“登岸!”

低吼声中,快舟上的五十名白毦兵紧随其后,涉水登陆,动作迅捷无声。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

短短半柱香时间,超过二十条快舟靠岸,首批五百名白毦兵成功登陆,在夏侯宏身后迅速集结成五个小型方阵。

几乎在他们集结完成的同时。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从岸上最近的那座吴军营垒中传来。

营门轰然洞开!

约莫八百吴军步卒涌出,在一员骑将的带领下,沿着缓坡向下,直扑刚刚立足未稳的白毦兵!

那骑将身材魁梧,挥舞长刀,吼声如雷:“蜀狗欺人太甚!水战使妖法,陆上也让尔等见识我江东男儿刀利!随我杀!”

正是胡奋。

他果然忍不住。

陈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弩!”

滩头上,夏侯宏面对冲下的吴军,不闪不避,甚至没有下令结盾阵。

只吐出一个字。

前排一百名白毦兵齐刷刷半跪,从背上取下早已上弦的强弩,端起,瞄准。

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如铁。

“放!”

“嘣——!”

一百张强弩同时击发的声音,汇成一道令人牙酸的闷响。

箭矢离弦,在空中划出短暂的黑线,一头扎入冲在最前的吴军队列。

“噗噗噗……”

血花瞬间绽开。

吴军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前排数十人惨叫着倒下。

胡奋挥刀格开射向自己的两箭,怒吼:“冲过去!贴上去他们就没用了!”

吴军鼓起余勇,踩过同袍尸体,继续冲锋。

距离拉近到百步。

“第二排!放!”

夏侯宏声音依旧平稳。

又一百支弩箭飞出。

再次收割一波生命。

吴军冲势再减,队形开始散乱。

七十步。

“第三排!放!”

三轮弩箭,几乎毫无间歇。

冲下坡的八百吴军,已然倒下一小半。鲜血染红了缓坡上的草叶和泥土。

胡奋目眦欲裂,他从未见过弩箭如此密集、如此冷静的军队。寻常军队,弩箭发射后需要时间重新装填,这三轮下去,对方至少该后撤重组阵型了。

可对方没有。

那些灰袍的蜀军,射完弩箭后,迅速将弩背回身后,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短斧?

不是刀,不是矛,是更适合近身劈砍的短柄战斧。

“结阵!冲垮他们!”胡奋知道已无退路,唯有凭借人数优势,在对方重新组织起弩箭攻势前,撞进去!

五十步。

三十步。

吴军狰狞的面孔已清晰可见。

夏侯宏终于动了。

他拔出自己的双刃战斧,高高举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白毦——!”

“杀!!!”

五百白毦兵齐声怒吼,声浪竟压过了吴军的喊杀与战鼓。

没有原地固守。

他们动了。

以都为单位,五个小方阵,如同五把烧红的刀子,反而迎着溃乱但依旧人多势众的吴军,狠狠捅了上去!

“砰!”

第一波撞击,血肉横飞。

白毦兵的阵型极其怪异。并非密集枪盾,而是三人一组,呈倒三角。前两人持包铁圆盾和短斧,负责格挡、撞击、制造混乱;后一人则持更长的斩马刀或钩镰,专攻下盘、收割倒地的敌人。

吴军习惯的长矛攒刺,面对这种贴地滚进、专砍腿脚的战法,有力无处使。往往长矛刺空,自己小腿便传来剧痛,惨叫着倒下,随即被补上来的短斧结果性命。

夏侯宏更是如疯虎入羊群,双刃战斧舞成一片光轮,所过之处,残肢断臂乱飞,竟无一人能挡他一合!

胡奋看得心惊肉跳,催马直取夏侯宏:“贼子受死!”

长刀挟着战马冲势,力劈华山!

夏侯宏狞笑,不闪不避,在刀锋即将临头的刹那,猛然侧身,战斧由下至上斜撩!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

胡奋只觉一股巨力从刀柄传来,虎口崩裂,长刀几乎脱手!战马悲嘶,前蹄扬起。

夏侯宏也被反震力撞得后退半步,却毫不停歇,战斧顺势划个圆弧,狠狠砍向马腿!

“咔嚓!”

马腿应声而断!

胡奋惨叫着从马背上摔落。

他还未爬起,冰冷的斧刃已架在脖子上。

“让你的人,扔了兵器,跪下。”夏侯宏的声音带着血腥的喘息,却冰冷无情。

主将被擒,本就伤亡惨重、士气崩溃的吴军,再无战意。

当啷当啷……

兵器落地声连绵响起。

残余的四百多吴军,跪倒一片。

从接战到结束,不到一刻钟。

旗舰上,陈到放下远望镜。

“传令,后续部队即刻登陆,控制俘虏,接管第一座营垒。”

“令夏侯宏部,原地休整一炷香,补充弩箭。然后,进攻第二座烽燧。”

他顿了顿,看向那座依旧冒着烽烟的了望塔。

“告诉夏侯宏,那座塔,我要完整的。里面的舆图、文书,还有烽卒,尽量活捉。”

“是!”

旗语翻飞。

更多的快舟开始向滩头输送兵力。

夏侯宏将胡奋捆成粽子扔给手下,自己抓起水囊灌了几口,抹去嘴角血沫,抬头望向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烽燧。

塔上人影晃动,显然看到了下方惨败。

“都尉,大将军令,要完整的塔,里面的东西和人,尽量抓活的。”传令兵奔来。

夏侯宏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知道了。告诉大将军,塔给他留着。”

他回头,看着已经休整完毕、重新集结的部下。

“第一都、第二都,从两侧迂回,切断烽燧与后面营垒的联系。”

“第三都,跟我正面强攻。”

“记住,多用钩索、烟罐,少用火。弩手压制塔窗,别让他们放烽火。”

“动作快!”

命令下达,白毦兵再次动了起来。

他们没有走那条明显的上山小路,而是如猿猴般,借助钩索和岩缝,从两侧陡峭的崖壁开始攀爬。

塔上的吴军烽卒发现了,惊恐地射箭、投石。

但来自下方的弩箭更加精准狠辣,几名探身攻击的烽卒被瞬间射落塔下。

夏侯宏亲自率领第三都,沿着小路快速突进。遇到障碍,便有士卒掷出冒烟的陶罐,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遮挡视线,呛得守军咳嗽不止。

钩索抛上塔檐,精锐的白毦兵咬着短刃,攀援而上,从塔窗翻入。

短促而激烈的搏杀声在塔内响起,很快便平息。

一面小小的白旗,从塔顶的烽火台上伸出,无力地晃动。

烽燧,易手。

整个过程,不到两刻钟。

当陈到在亲兵护卫下,踏上已被完全控制的滩头时,夏侯宏已经肃清了最近的两座营垒,正在向第三座推进。

俘虏被集中看管,伤员得到初步救治,通往坡顶的道路被清理出来,工兵已经开始加固路面,为后续的霹雳炮和辎重车辆做准备。

陈到登上第一座被占领的营垒,这里位置较高,可以俯瞰大片江岸。

脚下,是忙碌而有序的蜀军将士;前方,是仍在零星抵抗的吴军据点;更远处,长江如带,他的舰队如林。

“大将军,烽燧内缴获的舆图、文书。”一名白毦兵校尉捧着一摞东西跑来。

陈到接过,快速翻阅。

大多是沿江布防图、烽燧联络信号、日常粮草记录。粗糙,但详实。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张图上顿了顿。

那是夷道(今湖北宜都)附近的详细地形标注,甚至有几条用朱笔勾勒的、看似不起眼的小路。

“俘获的烽卒呢?”陈抬头问。

“带过来!”

三名被捆着、面带惊惶的吴军士卒被推到面前。

陈到指着图上那几条朱笔小路:“这几条路,通往何处?何人标注?”

一名年长些的烽卒颤声道:“回……回将军,那是……是陆抗将军月前巡视时,命人标注的隐秘粮道和小径,说……说万一水路被断,或可从此转运兵马辎重……”

陆抗……

陈到眼神微凝。

果然,那小子败而不乱,还留了后手。

“夷道守将是谁?兵力多少?”

“是……是留略将军,兵力……约有五千,水步各半。”

留略,东吴宿将,沉稳有余,进取不足。

陈到合上舆图,心中已有计较。

他转身,望向东方。

那里,江道拐弯,山势渐高。

夷道,将是下一个关键。

“传令全军,加速登陆。今日天黑前,我要彻底肃清西陵至夷道段所有岸防。”

“给夏侯宏加派五百人,让他不必强攻,困住剩余营垒即可。吴军士气已堕,缺水缺粮,撑不了多久。”

“另,”他顿了顿,“将这张夷道详图,连同俘虏口供,快船送呈后方丞相处。提醒丞相,陆抗虽败走,然沿江布置甚有章法,夷道恐有恶战,请早作定夺。”

“是!”

亲兵领命而去。

江风渐大,吹动陈到的战袍。

他按剑而立,望着前方烽烟未尽的战场,以及更广阔的、即将被战火席卷的江东大地。

白毦已登岸。

虎兕出柙。

这江东的锦绣河山,能否承受得住,来自北地的铁蹄与烈火?

答案,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