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凌云在县衙的“茶话会”上费尽口舌,陈说利害,甚至隐约暗示了“天使”驻跸王家所带来的“机遇”,但到场的一众吴县士绅富户,却大多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即便有几人碍于情面,勉强认捐了些许钱款,与所需数额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一场原本意在彰显凌云影响力的聚会,最终在一种微妙的尴尬气氛中草草收场。
消息传开,县衙内外不免有些窃窃私语,皆言凌知县虽手段凌厉,但在这“劝捐”一事上,终究是力有未逮,颜面有损。
然而,仅仅隔了一日,风向骤变。苏州转运使司 在城内最豪华的得月楼大摆筵席,举办“襄赞皇差、共沐天恩”的募捐大会。令人咋舌的是,那些前日在县衙还一毛不拔的富商巨贾,此刻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在转运使及其麾下官员面前,踊跃异常,争相报出惊人的捐赠数额,十万、八万贯者比比皆是,仿佛家中银钱堆积如山,唯恐捐得晚了,便沾不上皇恩雨露一般。
两相对比,凌云这位知县大人的募捐会,顿时成了苏州城内最大的笑话。街头巷尾,皆在议论凌知县如何不自量力,如何人微言轻,远远不及转运使大人 一呼百应。
县衙后堂,文书生周文炳面带忧色,欲言又止。凌云却只是淡淡一笑,浑若无事地继续批阅公文。倒是旁边一位从台州时期便跟着凌云、现为刑房书办的老吏,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低声喃喃道:“东翁此举……这隐忍示弱、欲擒故纵的手法……怎地如此眼熟?倒像是当年在台州,对付那……” 他话未说尽,却是不敢再往下想,只是暗暗心惊。
由于富商们的“慷慨解囊”,李清郡公和郑典记即便心中对这等铜臭之事不甚感冒,但拿人手短,也不得不略作表示。于是,在另一位与王半城财力相当、素来不对付的巨富 赵半城的极力邀请下,两位天使答应在其位于苏州城郊、奢华更胜寄畅园的“ 绮罗园 ” 莅临 赴宴,算是 为 此次 选妃 之行 增添 一段 ‘ 与民同乐 ’ 的 佳话。
文会 当日,绮罗园 张灯结彩,宾客 云集。苏州 本地 及 周边 州府 有头有脸的名流 士绅、富商 大贾 几乎 悉数 到场。王半城 作为 ‘ 东道主 之一’,自然 在列。凌云 虽 与 赵半城 并无 深交,但 身为 吴县 父母官,亦 在 受邀 之列。
凌云和王半城二人联袂 而至。步入 园中,但见 亭台 楼阁,极尽 精巧;奇花 异草,争奇斗艳;宾客 们 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笑语 喧哗,一派 盛世 升平 景象。然而,当 凌云 二人 出现 时,原本 热闹的场面 却 莫名地安静 了一瞬,许多 人 的 目光 扫过 他们,带着 几分 审视、几分 疏离,甚至 是 毫不掩饰的讥诮,随即 又 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 各自的谈笑,仿佛 根本 未曾 看见 他们 一般。
王半城 脸上 有些 挂不住,低声道:“贤婿,你看 这……”
凌云却 是 面色 如常,嘴角 甚至还 挂着一丝 淡淡的笑意,轻声道:“岳父 大人 何必 在意?夏虫 不可 语冰。我等 自便 就是。” 说罢,竟 真个 寻了 一处 临水的安静 角落,与 王半城 品茶 闲谈起来,神态 悠闲,仿佛 真是 来 游园 一般。
待到 开席,众人 入座。李清郡公 与 郑典记 自然 坐了 主位,赵半城 作为 主人 相陪。凌云 的 座位 被 安排在靠近 末席的位置,与 他 知县 的身份 颇不 相称。显然,这是 赵半城 故意 为之的怠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 愈发 热烈。席间 有 歌姬 献舞,有 乐师 奏曲。更有 那 善于 逢迎者,频频 向 两位 天使 敬酒,说尽 阿谀奉承之词。凌云 却 是 来者不拒,与 身旁 侍酒的美婢 调笑 自如,似乎 完全 沉浸在这 声色 犬马 之中,对 周遭的冷遇 浑然 不觉。
按照 此类 文会 的 惯例,酒酣 耳热 之际,便 要 即席 赋诗 助兴。赵半城 见 时机 已到,起身 举杯,笑道:“今日 高朋 满座,更 有 天使 驾临,实乃 敝园 蓬荜生辉!如此 良辰 美景,岂可 无 诗词 助兴?在下 斗胆,便 由 我等 抛砖引玉,请 诸位 方家 各展 才情,如何?”
众人 纷纷 叫好。赵半城 目光 扫视 全场,最后 落在 了 末席的凌云 身上,脸上 带着 一丝 不怀好意的笑容,扬声道:“素闻 吴县 凌父母 不仅 政绩 斐然,更是 诗才 敏捷,名动 京华。不若 便 请 凌父母 先 来 一首,让我等 一饱耳福,如何?”
顿时,所有 人的目光 都 聚焦 到了 凌云 身上。有 等着 看笑话的,有 冷眼 旁观的,也 有 如 王半城 一般 暗自 担忧的。
凌云 缓缓 放下 酒杯,推开 依偎在身旁的美婢,整了整 衣冠,从容 起身。他 脸上 不见 丝毫 愠怒,反而 带着 一种 难以言喻的平静。他 环顾 四周,目光 扫过 那些 或 讥诮、或 冷漠的面孔,最后 望向 窗外 那 依旧 阴霾的天空,缓缓 吟道:
浪啮城楼半,秋泥没野津。
千家沉雨脚,一县陷云根。
舟挂高低树,衣寒子母身。
断椽如可葺,不敢怨风频。
一诗 吟罢,满堂 皆寂!方才 还 喧闹 不堪的宴会厅,此刻 竟 落针可闻!所有人 都 像是 被 施了 定身法一般,脸上的笑容 僵住,举着的酒杯 停在 半空。那 诗句 中的惨状,如同 一盆 带着 冰碴的冷水,狠狠 浇在 了 每个人 头上,将 那 酒肉 香气 与 笙歌 燕舞 带来的虚假 热度,瞬间 浇灭!
良久,坐于 上首的李清郡公 方才 轻轻 叹息一声,打破了沉寂,他 脸上 露出 悲天悯人的神色,缓缓道:“‘ 舟挂高低树,衣寒子母身。 ’……唉,凌知县 此诗,字字 诛心,道尽 民间 疾苦啊……百姓,确实 是 苦啊……”
赵半城 脸色 顿时 变得 铁青,他 万万 没想到,凌云 竟会 在 这种 场合,作出 如此 ‘ 不合时宜 ’ 甚至 是 ‘ 大煞风景 ’ 的 诗来!他 强压 怒火,干笑 两声,道:“凌知县 忧国忧民,下官 佩服。不过……今日 乃是 欢宴,此等 悲苦 之音,未免 有些 沉重了。不若……换 个 应景的题目,比如……以 ‘ 美人 ’ 为题,如何?” 他 试图 将 气氛 拉回 轻松 奢靡的轨道。
不料,凌云 闻言,嘴角 那丝 冷峭的笑意 更浓了。他 看 也 不看 赵半城,目光 再次 投向 远方,声音 清朗,却 带着 一种 穿透 人心的力量,又 吟道:
“本是良家女,飘零堕风尘。
强颜欢歌笑,泪湿石榴裙。
欢客皆薄幸,老大徒伤悲。
夜深闻鬼哭,谁记画眉人?”
这一首 诗,虽 题为 ‘ 美人 ’,却 将 一位 风尘女子 的 悲惨 命运 刻画得 入木三分!尤其 是 那 ‘ 强颜 欢歌 笑,泪湿 石榴裙 ’ 一句,更是 道尽了无数 被迫 卖笑 女子 心中的酸楚!
诗 音 刚落,席间 那些 原本 还 在 强颜欢笑、陪侍 宾客的歌姬 舞女中,竟 有 数人 忍不住 低声 啜泣起来!她们 感同身受,心中的委屈 与 悲苦,被 这 诗句 彻底 勾动,再 也 无法 抑制!
这一下,宴会 的 气氛 算是 彻底 被 破坏 殆尽了!赵半城 气得 浑身发抖,指着 凌云,却 一句 话 也 说不出来。
而 坐在 一旁的王半城,先是 愕然,随即 脸上 露出 了然 于胸的笑容,他 看着 面如死灰的赵半城,又 看了看 傲然 独立、虽 千万人 吾往矣的凌云,心中 不禁 暗道:“高!实在 是高!贤婿 这一手 ‘ 以诗讽世 ’,看似 鲁莽,实则 狠辣 至极!经此 一闹,赵半城 这 ‘ 绮罗文会 ’ 算是 彻底 成了 一场 笑话,而 贤婿 的 ‘ 直臣 ’ ‘ 忧民 ’ 之名,只怕 顷刻 间 便 要 传遍 江南了!更 妙的是,他 竟 还能 引得 李清郡公 出言 附和!这份 心机 与 胆魄……啧啧,老夫 果然 没有 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