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书生的再三劝谏下,凌云虽心中不情愿,终究还是将巡查的第一站定在了吴县县学。他对此地颇有几分膈应,一来自己非科甲正途出身,面对这些莘莘学子,总觉腰杆不够硬挺;二来生员中不乏恃才傲物、口无遮拦之辈,万一当众说出些讥诮言语,自己这知县又非提学御史,对其功名无生杀予夺之权,届时场面难免尴尬。
次日,凌云身着常服(未穿官服以示亲和),仅带文书生及两名长随,轻车简从来至县学。教谕早已得信,率全体在学的廪生、增生、附生数十人于明伦堂前迎候。
寒暄已毕,众人于堂内坐定。凌云照例说了些“笃志好学”、“砥砺品行”、“上报君恩、下恤民瘼”的劝学套话,心下却一直盘算如何防堵这些秀才们的利口。眼见场面话将尽,他灵机一动,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道:“本县初来乍到,于地方利弊所知尚浅。尔等皆是我吴县俊才,熟读诗书,通晓世事。今日本县在此,愿效古之良牧,广开言路!诸位可各抒己见,或书于票签,畅言如何兴利除弊,使我吴县政通人和,百姓安居?凡有真知灼见者,本县必虚己以听,择善而从!”
此言一出,满堂生员先是一怔,随即交头接耳,面露兴奋之色。他们平日最多议论些时文、经义,何曾有过向父母官直接献策的机会?顿时,众人注意力全被这“上书言事”的许诺吸引,哪还有人去想什么刁难知县?当下齐刷刷起身,拱手高呼:“学生等谨遵老父台教诲!定当悉心筹划,竭诚以报!”
凌云见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暗赞自己这移花接木之计用得妙。
这时,那教谕趋前一步,躬身道:“县尊方才一番劝学宏论,言近旨远,发人深省,实乃学子之明灯也!卑职斗胆恳请,可否将老父台金玉良言,择其要者,镌刻于石,立于这明伦堂前,以垂范后世,激励我吴县士子,永志不忘?”
凌云闻言,眼神骤然一亮,仔细打量了这教谕几眼。此人不过是个八品学官,倒是颇懂为官之道,很会来事!立碑颂德,乃是邀名、固宠的绝佳手段,花费不多,效果却佳。此举既抬高了自家声望,又显得重视文教,正合他眼下树立官声之需。
“嗯,教谕此议……甚好!”凌云捻须微笑,故作沉吟状,“只是……本县几句寻常勉励之语,是否当得起立碑之荣?恐惹物议啊。”
教谕忙道:“县尊过谦了!金口玉言,字字珠玑,能勒石留存,乃是我全县士子之福分!卑职即刻便去筹办,择吉日动工!”
“既如此,便有劳教谕费心了。”凌云颔首应允,心中对此人留下了“懂事、可用”的印象。
离了县学,刚回至县衙门口,张三便迎上来,低声道:“老爷,城西王老爷府上派人送来请柬,言道王老爷并城中几位绅耆,欲在得月楼设宴,为老爷接风洗尘,恳请赏光。”
凌云眉头一皱,想也不想便欲回绝。他与王半城已近乎撕破脸,何必再去虚与委蛇?
身旁文书生却低声道:“老爷,小不忍则乱大谋。王半城势大,眼下虽已交锋,然盐务等事,终究还需地方协力。此番宴请,纵是鸿门宴,亦不妨一去,一则示之以宽,缓和对立;二则亦可窥探其虚实与态度。若断然拒绝,恐其狗急跳墙,反为不美。”
凌云冷笑一声,并未直接回应,只对张三道:“回复来人说,本县初履任,公务冗繁,谢宴。” 他心中自有计较,此刻去赴宴,无异于示弱。就是要晾着那王半城,让他摸不清自己的路数。
回到二堂,钱谷师爷 钱益捧着一叠账册前来禀报:“东翁,卑职已初步核查交接账目。发现……前任李知县离任时,在县库项下,留有五百贯钱的亏空。”
凌云挑眉:“五百贯?按常例,若数目不大,后任往往含糊接过,日后从火耗、羡余(赋税加征和余额)中慢慢填补,也算给前任留个体面。然则……五百贯并非小数,他李知县竟连句交代都没有?”
钱师爷道:“正是。卑职询问过李知县留下的钱粮师爷,那人只含糊其辞,恳请东翁高抬贵手,日后必有补报,却不肯明言亏空缘由。”
凌云沉吟片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既是糊涂账,那便先拖着。着急的,不是本县。你将账目封存,没有本县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且看那李知县,能沉默到几时!”
处理完公务,回到后宅。小荷正与赵娘子、苏姨娘在院中说话,见凌云回来,小荷上前盈盈一礼,轻声道:“老爷,近日春光明媚,姐姐们想在休沐日,去城郊灵岩山走走,踏春散心,不知……可否?”
凌云见她们期盼的眼神,心情稍霁,爽快应道:“去吧!多带些家人,注意安全便是。” 家眷能出门散心,也省得在这衙署中憋闷。
小荷等人闻言,皆露喜色。
正当凌云准备用晚膳时,张三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面色惊惶,声音都变了调:“老……老爷!不好了!前任李知县……他……他在驿馆公房内……自缢身亡了!”
“什么?!”凌云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前任官员刚交接便自尽,此乃惊天大案!一个处理不当,便是滔天大祸!
他立刻压下心中惊涛,厉声下令:“备轿!去驿馆!立刻派人,将县衙 库房一应经手小吏,全部看管起来,没有本县命令,严禁任何人与其接触!速请孙师爷前去验看现场!”
一时间,县衙内外,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凌云快步走出宅门,心中念头飞转:李知县之死,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灭口?那五百贯亏空,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