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一行车马抵达吴县城郊十里长亭时,但见亭外已是冠盖云集。县丞、主簿、典史三位佐贰官领衔,六房(吏、户、礼、兵、刑、工)经承、三班(皂、壮、快)班头,以及地方耆老、绅衿代表数十人,早已在此迎候。见凌云车驾至,众人齐刷刷躬身施礼,口称“恭迎老父台”(对知县的尊称),声震四野。
一番揖让寒暄后,众人簇拥着凌云换乘上四人抬的蓝呢官轿。前有衙役执“肃静”、“回避”虎头牌鸣锣开道,左右长随护卫,后有佐杂官吏、士绅车马随行,浩浩荡荡向城中进发。沿途百姓围观,指指点点,皆欲一睹这新任县尊的风采。轿中的凌云,虽非首次经历这般阵仗,然此次身为一县正堂,感受又自不同,心中既有踌躇满志,亦不乏如履薄冰之惕厉。
官轿直入县衙。但见衙门坐北朝南,照壁森严,大门、仪门次第洞开,戒石亭上“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字样赫然。穿过大堂(亲民堂)、二堂(慎思堂),直抵内宅(三堂及知县私邸)。赵娘子、苏姨娘等内眷自由仆妇接入后宅安置。凌云则于二堂稍事休息,接受佐贰、首领官逐一参谒,算是完成了接印、入署的初步仪式。
次日清晨,卯时正刻(晨六点),县衙大堂之上,皂隶分列左右,手持水火棍,刑具罗列。凌云身着鸂鶒补子青袍官服,头戴乌纱,端坐公座之上,正式升堂,与阖署官吏书办、衙役人等见面。
点卯(按花名册点名)开始,各房经承、各班头役依次唱名应答。起初一切顺利,直至点到户房一位负责钱粮账册的典吏(高级书吏)陈明远时,连呼三声,竟无人应答!
凌云眉头一皱,心下暗恼。新官上任,正欲杀鸡儆猴、树立威信,竟有人敢怠慢点卯,公然给自己来个下马威?真是天赐良机!他面色一沉,将惊堂木轻轻一拍,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这陈明远,是何缘故不到?”
堂下一片寂静。半晌,才见户房另一位经承(书吏头目)周文战战兢兢出列,躬身回道:“启禀老爷,陈典吏……家中或有急事,未能及时赶到,乞老爷宽限片刻。”
“急事?”凌云冷哼一声,“点卯如点兵,国法如山!有何急事,能大过王事?尔等胥吏,玩忽职守,目无官长,成何体统!”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见不少胥吏眼中带着窥探与不以为然之色,心知若此事轻轻放过,日后这县衙怕是难以驾驭。
他当即对身旁刑房经承令道:“即刻拟文!户房典吏陈明远,藐视公堂,点卯不到,怠惰公务,着即革职,永不叙用!文书即刻呈报州衙备案!”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那周文经承更是脸色煞白,急趋前几步,低声道:“老爷!万万不可!这陈典吏……革不得啊!”
“哦?”凌云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为何革不得?莫非他有何背景,连本县也动他不得?”
周文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老爷明鉴!非是背景……而是……而是这陈典吏,手中掌着本县盐引核对、课税稽核的关键账目!每年两淮盐运司下达的销引(销售盐引)额度,多赖他从中斡旋,与几位大窝商(拥有大量盐引的商人)沟通,方能勉力完成。若将他革职,眼下正是春季开纲之时,账目交接不清,一旦误了考成,户部、盐院追究下来,我等……吃罪不起啊!”
凌云心中一震!原来症结在此!盐课乃是国税重项,考成极严。若因自己一时意气,导致盐引滞销,课银不足,莫说政绩,只怕官帽都难保。这陈明远,竟是掐住了钱粮的命门!他此刻方知,这七品正堂,并非想象中的一言九鼎,手下胥吏盘根错节的能量,有时竟能反制上官!
他面沉似水,心中飞快盘算。若就此收回成命,威信扫地;若强行革职,盐务崩坏,后果难料。这两难之境,如何破解?
他沉吟片刻,问周文:“依你之见,每年能助县衙完成这盐引考成的,以何人为最?”
周文不假思索:“回老爷,首推城西的王半城王老爷!他家祖业便与盐有关,手中引额最多,人脉又广,每年本县盐课,十成中有七八成,皆赖王老爷之力方能如期完成。便是州尊、乃至盐法道,对王老爷也颇为礼遇。”
王半城!凌云脑中如电光石火!顿时想起那日寄畅园中,王半城那看似随意却底气十足的言语——“届时下个帖子,唤他来府上赋诗助兴,难不成他还敢推拒?” 当时只觉是狂言,如今看来,人家确有这般底气!这吴县的盐脉,竟真大半握于此人之手!
“那么,” 凌云目光幽深,追问道:“这陈明远,与王老爷,可有渊源?”
周文道:“听闻……是王老爷的一房远亲,靠着这层关系,才在户房站稳脚跟,掌了这肥差。”
原来如此!凌云心中豁然开朗,一条破局之策,渐渐清晰。他这些日暗中探查,已知两件秘事:其一,王半城早年家道中落时,曾不得已将幼女卖与人牙子;其二,他那位由沈万金所赠、出身风尘的妾室王姨娘,他顺藤摸瓜,竟从当年牙行一老妪处得知,正是王半城所卖之女!两相印证,王姨娘极可能就是王半城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若使王姨娘与王半城父女相认……届时,一个是血脉至亲的女婿,一个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这王半城,会如何抉择?” 凌云心下冷笑,“这盐务的掣肘,或可迎刃而解!”
想通此节,凌云再看眼前这看似“忠心”提醒自己的周文,其意图便昭然若揭了。他微微一笑,目光如刀,直视周文:“周经承如此为本县着想,真是劳苦功高。只是……你如此急于保那陈明远,可是想着,若他倒了,你便能顺理成章,接掌他那油水丰厚的差事?”
周文被道破心思,脸上青红交加,支吾不敢言。
凌云不再看他,转对刑房经承斩钉截铁道:“本官心意已决!陈明远怠玩功令,藐视官长,罪证确凿!即刻拟写革帖,罗列其罪,张榜公示!另,其所掌盐引账册等一应公务,暂由……周经承你,代为署理!若出差池,唯你是问!”
周文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狂喜,扑通跪地:“卑职……卑职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老爷重托!”
一张革职告示,很快贴在了县衙照壁之外。陈明远三字上,画了醒目的朱叉。消息如旋风般传遍县衙内外,所有胥吏、衙役心中俱是一凛!这位新任的县尊老爷,手段竟是如此狠辣果决!连掌着盐课命脉的陈典吏,都说革就革了!看来,往后的日子,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而此时,那位因在相好家中多饮了几杯花酒而误了点卯的陈明远,尚在温柔乡中酣睡。直到家人慌慌张张将他推醒,告知被革职的消息,他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瘫软在床,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