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年节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凌云便回到了中书省直房应卯。案头积压的公文寥寥无几,显是年假期间政务清简。他信手翻开一份,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这竟是一封由吏部尚书崔彦昭亲笔署名,上奏天子与圣母皇太后,恳请于今岁举行京察的奏疏抄本!
所谓京察,乃是对京师全体文武官员的大考核,依制数年方行一次。一旦启动,必是黜陟幽明,升降调补,牵连极广,堪称朝廷格局的一次大洗牌。平静已久的朝堂,眼看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凌云握着这份轻飘飘的奏疏抄本,手心却沁出冷汗。他猛然想起,自己之所以能破格跻身这中书舍人兼分署文书的要职,根源便是崔尚书当初为在政事堂安插人手、制衡诸相,以便为日后可能的大计做准备而力荐所致。自己这个“急先锋”的角色,本就是为特定目的设置的。如今,京察将启,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崔尚书是借此进一步巩固权势,还是与其它派系斗得两败俱伤,自己这个“工具”的价值,恐怕都已接近尾声。一旦京察完毕,新旧势力达成新的平衡,自己这个无根无底、却又知晓不少内情的“幸进”之人,处境将极为尴尬甚至危险。
“庙堂虽好,非久留之地……”凌云暗叹。他开始思忖退路。朝廷怕是待不长了,若被外放,能去何处?江南东道?山南西道?还是遥远的岭南道?思绪纷乱,一时难有定论。
晌午时分,李清来访,邀他至东市的楼外楼酒肆小酌。席间,李清几杯酒下肚,面带难色地开口道:“凌兄,今日相请,实有一事相托。愚兄有一知交,名唤赵大同,今岁恰逢考满,其考绩……唉,略有瑕疵,吏部铨选恐有不谐。闻听京察在即,心中惶恐,特托愚兄向凌兄讨个情面,若有可能,在崔天官面前美言一二……”
凌云闻言,心下诧异,放下酒杯道:“李兄,你怎知我能在崔尚书面前说上话?又怎知我定会相助?”
李清苦笑一声,压低声音:“凌兄何必过谦?如今这皇城内外,谁人不知你是崔部堂跟前第一等的红人、得力干将?盐政风波、郎报之事,哪一桩不是凌兄你替部堂冲锋陷阵?你这‘崔党急先锋’的名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赵兄此事,于凌兄而言,或许只是一言半语的情分罢了。”
凌云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是崔尚书的“自己人”了。他默然片刻,心想日后说不得有求到李清的地方,结个善缘未尝不可,便点头应承下来:“既如此,李兄且将赵兄之名、现任何职、考绩详情写与我,容我见机行事。”
李清大喜,连忙写下姓名官职。两人又饮了几杯,方才散去。
凌云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快到所赁住的草绳胡同巷口时,远远便瞧见自家院门前竟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有身着各色官袍的,有仆役打扮的,熙熙攘攘,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人声嘈杂间,隐约可闻“求见凌学士”、“请凌舍人代为通融”之声。
凌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缩身躲进旁边一条狭窄的暗巷中,背靠冰冷墙壁,心口怦怦直跳。不用想,定是京察的消息已然泄露,这些嗅觉灵敏的官员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前来堵门,要么是求他这位“崔党红人”在吏部天官面前美言,要么是探听消息,甚至可能是政敌派来寻衅的!
“此处是绝不能回去了!”凌云暗忖。那中书省直房呢?恐怕此刻也已被人盯上。回家不得,衙门去不得,这诺大长安城,竟似无他立锥之地?
焦急间,他目光扫过巷口对面一座气派的府邸,门楣上悬着“敕造驸马都尉府” 的匾额。凌云脑中灵光一闪——驸马府!自己与那张驸马关系不睦,几无往来,此事尽人皆知。任谁也想不到,自己会躲到“对头”府上去!此乃灯下黑之计!
当下把心一横,凌云整了整衣冠,趁巷口人群不注意,快步穿过街道,来到驸马府侧门,叩动门环。
门房开门,见是凌云,面露诧异。凌云不等他通报,便低声道:“速禀驸马都尉,故人凌云,有急事相访。”
不多时,凌云被引至花厅。张驸马一脸不耐地出来,皱眉道:“凌舍人?你我素无交情,此来何为?”
凌云躬身一礼,语气急促却尽量保持镇定:“驸马爷明鉴,下官实是遭了难处,被一众求官者堵在家门,无处容身。想起驸马爷府上清静,特来暂避片刻风头。念在你我同朝为官,还请行个方便!”
张驸马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本想一口回绝。但转念一想,此人虽是厌物,却与永嘉那女人牵扯甚深,若将他拒之门外,万一他在外头出了什么事,那女人怪罪下来,自己难免又要受些闲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收留,打发走了事。遂勉强点头,嫌弃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侧院有间空房,你自去待着,莫要四处走动,更莫让人知晓你在此处!待风头过了,速速离去!” 说罢,唤来一名老仆,吩咐带凌云去侧院厢房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