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怀揣着新增的“郎报详正事”职衔,心下颇有几分自得,步履轻快地回到自己在中书省内的直房。不料,甫一进门,便见一人端坐于客位,正是兵部尚书陈玄礼陈老大人。
凌云心下微凛,忙上前躬身见礼:“下官不知陈尚书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随即亲自奉上清茶。
陈尚书接过茶盏,并未立即饮用,目光沉静地审视凌云片刻,方缓缓开口道:“凌学士,老夫观你自任这‘分署文书’乃至加兼诸职以来,行事颇不安分,屡屡于朝堂掀起波澜,却是为何?”
凌云闻言一怔,未料陈尚书问得如此直白,直击灵魂。他略一沉吟,先是暗自反思:己身这般上蹿下跳,究其根本,所为何来?思及自身无进士功名护体,无同年师长奥援,在这朱紫满朝的京师,确如无根浮萍,唯有拼命折腾,方能搏出一方天地。念及此,他坦然答道:“回老大人,下官……或许是深感身处漩涡,朝不保夕,心中无有安全感使然。”
陈尚书微微颔首,似有同感,叹道:“老夫明白。你无科甲正途出身,又无朋党乡谊可恃,犹如孤舟入海,唯有奋力划桨,甚至不惜兴风作浪,方能不被吞没,求得一线生机。” 话锋一转,语气转为凝重:“然则,凌学士,你可知这庙堂之高,政治斗争之残酷,远非你能想象?非是每次弄险,皆能如这次般侥幸得利。只要失手一次,便是万劫不复之局!届时,纵有太后些许眷顾,恐亦难保你周全。老夫劝你一句,既已立足,当思安稳度日,韬光养晦,方是长久之道。”
凌云听罢,悚然动容。回想近日所为,确有些得意忘形,过于高调。陈老大人的话,如冷水浇头,令他清醒不少。他躬身长揖,诚心谢道:“老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谨记于心!日后定当收敛行止,谨慎行事。”
辞别陈尚书,下直之后,却有张驸马府仆役来请,言驸马爷设宴相邀。凌云心知定是公主之意,遂往赴宴。
果然,于驸马府精致花厅中,永嘉长公主已然在座。一见凌云,她便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凌舍人近日好风光啊!盐政三策,震动朝野。不过,本宫倒是想起一桩前朝旧事,那位力主盐铁官营、推行平准均输的桑弘羊,下场似乎不甚美妙呢……” 言语间,威胁之意昭然。
凌云已知其意,懒得多绕弯子,直接道:“殿下有何吩咐,但请直言。”
公主见他识趣,便道:“爽快!本宫要严正则。”
凌云点头,应承得异常痛快:“可。明日便派人将严公送至公主府。”
公主万万没料到凌云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她原本准备了诸多后手,威逼利诱的步骤思量了一二三四五,此刻竟全无用武之地,一时愣在当场。待她回过神来,凌云已欲起身告辞。公主心下莫名一空,竟下意识伸手一把将他拉回座中,眸光流转,语气复杂:“你……你这便要走?”
接下来的时日,凌云果然收敛了许多。每逢朔望朝参,他皆安分守己地立于七品班次之中,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去主动招惹彦、汪二位阁老。朝会散后,也不再与陈邦国等阁臣谈笑风生,并肩而行,往往是独自快步离去。
然则,让一个习惯了兴风作浪、刷存在感的人骤然彻底安静下来,也非易事。凌云胸中那股折腾的劲头无处发泄,便自然而然地瞄上了自己新得的职权——审核郎报。
于是,他开始利用“郎报详正事”之权,对每日呈送来的郎报文稿大肆篡改。或删减敏感内容,或粉饰太平言语,或干脆无中生有,将一些无关痛痒的祥瑞吉兆、官场佳话塞入其中。一连数日,郎报变得“一片祥和”,几乎读不到任何负面消息。
如此搞了几天,凌云自己先觉得腻烦了。这等文字雕琢的琐事,实在无趣。他便大笔一挥,草拟了一封公文,发往负责抄传郎报的门下省符宝局,名曰“指导刊印要则”。
那符宝局主官恭敬地打开公文,只见雪白笺纸上,唯有凌云亲笔所书四个大字:
天下太平!
主官捧着这纸“指导”,哭笑不得,然上官之意岂敢违背?只得依此“要则”,将郎报内容尽力向“太平”方向靠拢。
如此过了几日,后果立显。一日之内,竟有十余名御史联名上疏,弹劾凌云“滥用职权,粉饰太平,堵塞言路,蒙蔽圣听”!
凌云闻讯,亦觉诧异,便召来那位在制敕房当值、素有往来的赵姓舍人询问缘由。
赵舍人苦笑道:“凌学士有所不知。这监察御史们,每年皆有考核指标,需有足够数量的弹章方算称职。然则,他们又不能日日外出风闻探事,这郎报便是其获取消息、寻找弹劾由头的重要来源。您这一‘天下太平’,等于断了他们许多人的‘粮草’,完不成考核,岂能不弹劾您以充数乎?”
凌云闻言,方知其中还有这等门道,正自头疼如何处理这烫手山芋,是强硬对抗还是妥协让步?
不料,翌日,慈圣皇太后的懿旨竟先到了。旨意中,非但没有责备凌云,反而对其“恪尽职守,肃清郎报,维稳舆情”的工作表示“甚为满意”,特赐“加俸禄一级”以为奖赏!
手捧这份嘉奖谕旨,凌云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陈尚书那日的告诫,不由得喃喃自语:“陈老大人真乃金玉良言!这庙堂之上,果然步步惊心!如今我这郎报,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改则得罪言官,不改则拂逆上意……真是左右为难,动辄得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