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生铁锈蚀般的血腥味,是从冰层缝隙里渗出来的,混着风里刮来的碎冰碴,钻进鼻腔时像细针扎喉。
萧景珩并没有急着凑过去。
他裹紧了满是裂口的羊皮裘,粗粝毛尖扎着耳后冻得发木的皮肤,站在高处的风口,眯眼往下看——视野里,冰谷如一道被巨斧劈开的惨白伤口,寒光刺得眼球生疼。
底下是个凹陷的冰谷,五六个穿着厚毡的大汉正围成一圈,毡袍边缘凝着盐霜,呼出的白气刚离唇就冻成雾粒;中间那个手里拿着火镰,哆哆嗦嗦地打火,指节青紫,每一次抬手都牵动冻僵的筋膜。
火星子刚冒出来,就被那股像发狂的铁犬、齿间卷着冰碴嘶吼的旋风给舔灭了。
再打,再灭。
那几人的眉毛胡子上全是白霜,睫毛结成硬壳,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呵出的气在胡茬上堆起薄雪,这是要冻僵的前兆。
这地方的风有讲究,叫“回龙煞”,撞在冰壁上会回头,正着吹、反着卷,根本存不住气——风掠过耳际时发出空洞哨音,仿佛无数枯骨在冰缝里互相叩击。
萧景珩没那个好心肠下去手把手教。
他累了,这几日连着赶路,膝盖骨像针扎一样疼,每迈一步,旧伤都在骨缝里刮出钝响。
他也没多话,就在离那几人不远的一处背风坡上,整个人往厚雪里一倒——雪粒钻进领口,刺骨的凉瞬间激得脊椎一缩,而身下积雪蓬松微潮,带着地底深处透上来的、若有似无的土腥气。
这一倒,看着像是体力不支,实则有说道。
身子侧卧,蜷起双腿,背脊弓成一道弧,恰好挡住了主风口,而身前的雪窝子被这一压,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内陷;风顺着他的脊背滑过去,在那个内陷里打了个转,那股子凌厉的劲儿卸了个干净,反倒成了一股慢悠悠的回旋气流,拂过面颊时竟有了微温,像一只疲惫的手轻轻抚过。
他躺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歇够了,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雪粒簌簌滚落,露出底下芦花絮里渗出的、一点将熄未熄的暖意,转身进了风雪深处。
半个时辰后,那几个快绝望的汉子摸索到了这处雪窝。
领头的那个一脚踩进去,惊奇地发现这里头的风竟然是暖的,是个天然的避风港——风声骤弱,耳畔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与血液冲撞太阳穴的搏动。
他试着把最后一小撮干苔藓扔进去,火镰一擦,“腾”地一下,火苗子稳稳当当窜了起来,橘红火光舔舐着冻僵的手指,暖意顺着指尖直烧到心口。
这帮人靠着这处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形雪窝”熬过了最要命的一晚。
后来他们活着回去,把这事儿吹成了神迹,还在《北行图志》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取名“天启卧痕”,说是极地神灵睡觉压出来的福地。
很多年后,这成了北地探险者的保命绝活——遇风不躲,先造“卧痕”。
当然,这是后话。
风卷着雪沫,在无人踏足的荒原上写下年轮。
十年,或二十年,谁还记得那夜的火光?
南边的风就没这么凛冽,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混着新翻泥土与腐叶发酵的微酸,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林墨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停下的。
她咳得厉害,每走一步,喉咙里都像含着把沙子,粗粝刮擦着气管,咳出的痰里泛着铁锈色的暗红。
村头的药庐里很热闹。
一个赤脚郎中正指挥着两个徒弟煎药,用的法子眼熟得很——几口大锅按着五行方位摆开,药气互相熏蒸;陶锅底火苗噼啪轻爆,蒸腾的热气裹着当归的甘苦、黄芩的焦涩、艾绒的辛烈,在低矮的屋梁下盘旋碰撞,熏得人眼皮发烫、额角沁汗。
那是当年的“梦授药阵”。
林墨扶着枯树,树皮粗粝刮着手心,喘了口气,眼神在那个郎中身上转了一圈。
这方子变了。
当年的方子虽然猛,但伤肝,如今这药阵里多了几味甘草和茯苓引路,把那股子燥气给压下去了六成,药效反倒更透彻——药气不再灼喉,而是温润如春水,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看来这十几年,这村里的几代人没少在这上面琢磨。
她本来想进去讨碗水喝,脚尖都迈出去了,又缩了回来。
她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进去了也是吓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渗血,映着药庐窗纸透出的昏黄光晕,像一尊被风雨蚀刻多年的陶俑。
林墨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札记,纸页脆硬如秋叶,边角卷曲发黑,那是她这些年游历积攒下来的一些还没来得及验证的残方。
她把札记随手塞在药庐外那个用来压咸菜缸的石凳底下,石面沁着凉意,苔痕滑腻;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半年后,那赤脚郎中搬咸菜缸时发现了这本没皮的书,照着上面的一味“以毒攻毒”的偏方,治好了隔壁村那怪病。
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最后在《乡疗杂录》补遗里写了一笔:异法通变,许是天赐。
后山的野草长得疯,盖住了那座连碑都没有的新坟。
只有几株林墨生前最常用的止血草,在坟头上开得正好,细茎托着鹅黄小花,在穿谷而过的风里微微摇曳,散发出微苦的清香。
阿阮踏上这片山坡时,脚步很轻。
风吹过河谷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清脆的铃声——不是单音,是七枚陶铃在不同风速下共振的叠音,清越中带着微颤,像露珠滚过蛛网。
阿阮站在山梁上,看着下面学堂里的那群娃娃。
老先生手里拿着一串特制的陶铃,那是按着二十四节气的风向烧制的,风大风小,声音都不一样;铃舌是青玉磨的,风过时发出的嗡鸣能震得人耳膜微麻。
“听仔细了!”老先生敲了一下那个最闷的铃铛,“这声儿发沉,那是湿气重了,今晚必有大雨,回家收衣服去!”
这课叫“节律识天”。
阿阮听了一会儿,笑了。
这比她当年教的那些深奥的大道理实用多了。
那些年,她曾用星轨推演旱涝,却没人听得懂,直到一场大水冲垮了九个村子。
当年的那些孩子,如今都成了教书先生,把那些听不懂的“天道”,掰碎了揉烂了,变成了这点能让人吃饱饭、少淋雨的本事。
下课的时候,她在草丛里捡到半截断了的骨笛。
那是她当年随手扔的,如今被风沙磨得只剩个哨嘴,断口处光滑如釉,泛着幽微的象牙黄,凑近鼻端,还能闻到一丝陈年骨粉与沙砾混合的微腥。
有个眼尖的学生看见了,跑过来问:“大娘,这是啥?”
阿阮把那骨笛碎片递给孩子,指了指学堂的大梁:“给你们先生拿去,挂那上面,听风最准。”
那骨笛后来被供在了学堂最高处,成了镇校之宝,名唤“初音之证”。
阿阮没回头,她听着身后传来孩子们争先恐后挂笛子的吵闹声,笑声撞在山壁上嗡嗡回荡,觉得这夕阳暖和得不像话——光流过她手背的皱纹,像温热的蜜糖缓缓淌过。
边境的集市,永远是一副要把人耳朵吵聋的架势。
青鸢挤在人堆里,手里的钱袋子晃晃悠悠,铜钱相撞发出沉闷的“哐啷”声,混着烤馕的焦香、驼粪的臊气、染布摊上靛蓝汁液的微酸,在蒸腾的热浪里搅成一团粘稠的浊气。
前面的书摊上,一本《万国通商录》卖得火热。
她翻了两页,那里面的账法早就面目全非了,她的“三衡推算术”被夹杂在西域的算筹和南洋的贝码里,变成了一种谁都能用两手的杂烩。
这挺好。太精细的东西,容易断代;这种大杂烩,才活得长。
她走到一个赌档前,看着那个庄家摇骰子。
庄家是个高手,手腕一抖,骰子听话得很,竹筒里传来玉石相击的清脆“哒哒”声,节奏分明。
青鸢笑了笑,解开钱袋口的绳子,手腕看似无意地一滑。
“哗啦”一声。
几百枚铜钱砸在桌面上,不是乱滚,而是像水波纹一样,一圈圈荡开,最后竟然呈现出一个极有规律的扇面——铜钱边缘在日光下泛着陈年绿锈的幽光,余震让桌面灰尘微微跳动。
“哎哟!撒了撒了!”她大呼小叫地去捡钱。
旁边有个算账的小学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桌上的铜钱分布,嘴里念念有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算盘珠,珠子冰凉坚硬。
他看出来了,这钱撒得有门道,那是“潮汐权重”的算法,哪边钱多,哪边的几率就大。
青鸢慢吞吞地把钱捡回袋子里,只留了一枚在桌上,冲那呆若木鸡的学徒眨了眨眼,转身挤进了人群。
当晚,那学徒悟出了“散钱定率法”,在商号里算无遗策。
青鸢却走到河边,把那一袋子铜钱重新串好,抡圆了胳膊,扔进了河里——铜钱入水时“噗通”一声闷响,溅起的水花带着腥咸的凉意扑上她手背。
几个渔夫以为是什么宝贝,下水去捞,捞上来一串铜钱,乐呵呵地挂在船头当吉祥物,说是这钱沾了财气,能保鱼获。
那串铜钱后来随渔汛漂到了运河码头,被一个记账的学徒瞧见,抄进了他的私录本子,题为《散钱验率十三条》。
再后来,这本书辗转流入工部河防司,成了新渠定桩的参考。
又是春分。
西北的新渠闸口,年轻的后生们把闸门拉起。
巨大的水流声像闷雷一样滚过,震得脚下夯土微微发颤,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青苔与湿泥的冷腥。
有人提议把当年那枚嵌在渠首石头里的铜钱凿出来,那是当年青先生留下的。
可那铜钱早就和石头长在了一起,绿色的铜锈和青苔混成一片,分不清哪是钱,哪是石——铜钱表面已蚀出蜂窝状孔洞,青苔根须如血管般扎进金属肌理。
几个老工匠看了半天,摆摆手:“别动了。这钱本来就是用来垫脚的,不是让人供着的。”
于是那块石头旁边立了个不起眼的小碑,上面刻了八个字:此中有光,不必识名。
与此同时,海堤上的老人忽然怔了一下。
他分不清,是浪声像铜钱落地,还是记忆太沉。
而在几千里之外的东方海岸。
萧景珩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海浪拍打着他的靴子,浪沫溅上脚背,带着盐粒刮擦的微刺与刺骨的凉;海风咸腥凛冽,灌进羊皮袄破口,激得肋下旧伤隐隐作痛。
他手里捏着最后一枚铜钱。
这钱在他指尖转了三圈,铜钱边缘的绿锈蹭过拇指粗茧,留下微涩的触感;最后被他轻轻一弹。
铜钱划出一道微弱的金光,没入翻涌的海雾深处,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只有一瞬极淡的、金属破开湿重空气的锐响,转瞬被涛声吞没。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芦花絮从破洞里簌簌飘出,在咸涩海风里打着旋儿。
这身羊皮袄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露出了里面的芦花絮,灰白蓬松,沾着盐霜与海藻碎屑。
他没再看那片海,转身踏上了满是碎石的海堤小路——碎石硌着脚底,每一步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陈年枯枝断裂。
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刚才那个扔钱的老头,曾把整个王朝翻过来又盖过去。
风忽然变得有些硬了。
萧景珩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刚才还算晴朗的天色,这会儿突然阴沉下来,云层像铅块一样压在头顶,那是暴风雪要来的兆头——风里已裹上冰晶,刮在脸上如砂纸打磨。
他紧了紧衣领,正要加快步子,余光却瞥见前方的断崖边上,隐隐绰绰停着一队人马,几面被风扯碎的商旗在灰白的天地间拼命挣扎,旗角撕裂的“噼啪”声,像垂死鸟雀最后的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