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回声号”拖曳着疲惫与伤痕,在重归“平静”的虚空中蹒跚。引擎的嗡鸣声失去了往日的稳定,带着修复后难以消除的细微杂音,如同老者的喘息。舰体外壳上,那些临时喷涂的净化凝胶在真空与辐射中缓慢硬化、剥落,露出下方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装甲,无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凶险。护盾发生器在过载边缘徘徊,灵枢不得不将大部分能量分配到维生和基础推进,让飞船如同褪去硬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危机四伏的深空。
然而,与外部这勉强维持的脆弱平静相比,舰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仿佛暴风雨前滞重粘稠的空气。威胁并未随着脱离污染涡流而消失,它化作了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那道被陈峰称为“锁”的、冰冷晦涩的空间回波,如同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注视”感并未减弱,反而随着时间推移,如同渐渐收紧的绞索,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
苏晚晴守在医疗舱旁,目光在巴伦苍白的脸和陈峰所在的货舱监控画面间来回移动。巴伦的伤势在高级医疗舱的维持下不再恶化,但意识恢复缓慢,偶尔在深度镇静中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内容破碎,却总是围绕着“黑暗”、“眼睛”、“不能看”这些令人不安的词汇。李杰在处理自己最后的伤口,动作机械,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驾驶舱方向,透露出内心的焦虑。鼹鼠则像一头困兽,在生活区狭窄的空间里反复检查着所剩无几的装备,嘴里用极低的声音咒骂着一切。
陈峰在货舱中央陷入沉寂。自那次强行“共鸣”获取清晰路径后,他仿佛耗尽了某种本源,体表的星云光泽黯淡到近乎熄灭,只有眉心那点暗虹光芒还在以极其缓慢的频率明灭,如同风中残烛。他保持着“坐”姿,双目紧闭,仿佛一尊由星光与虚无雕琢而成的、陷入永恒沉思的神像。监控数据显示,他的意识活动降至极低水平,但又并非昏迷,更像是一种深度的、自我保护性的“内敛”与“重构”。
石卫和灵枢几乎寸步不离驾驶舱。新获取的路径坐标清晰得令人心悸,笔直地指向星图边缘一片被标记为“绝对虚无\/理论禁区”的空白区域。那是连守夜人最古老的星图都未曾记载、仅有理论物理模型推测可能存在“宇宙膜褶皱”或“维度断崖”的地方。沿着这条路径航行,意味着他们将彻底离开已知文明的疆域,踏入纯粹的、未被任何规则完全定义的未知。
“航速维持现状,预计抵达路径末端……七十四标准时。”灵枢的声音沙哑,她面前悬浮的星图上,代表“寂静回声号”的光点,与路径末端,以及那个持续不断发出锁定回波的未知源,形成了一个不断缩小的、令人不安的三角。
“锁定回波的特征分析有进展吗?”石卫问,目光扫过屏幕上那毫无规律、却充满恶意的波形。
“没有匹配项。但它并非攻击性信号,更像是一种……高维度的‘标记’或‘锚定’。”灵枢调出复杂的频谱图,“它不干扰我们的系统,不消耗我们的能量,只是……存在。仿佛在我们身上打了一个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识别的烙印。而且,根据回波衰减模型逆推,其‘源头’……似乎并非固定在某处,而是随着我们的移动,在更高维度上同步‘漂移’,始终保持着某种……最优观测与干涉距离。”
“一个会移动的‘锁’?”石卫眉头紧锁,“不是实体舰队,不是污染怪物,而是一种……机制?或者说,是那扇‘门’本身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极有可能。”灵枢点头,“陈峰说‘钥匙’靠近,‘锁’会自己找上门。这可能意味着,当我们踏入这条特定路径,进入某个‘范围’后,就自动触发了某种预设的‘验证’或‘清除’协议。这个回波,可能就是协议激活的标志,它在……评估我们,或者,在引导某种东西前来。”
引导什么前来?两人心中都有不祥的预感。是更多的“腐潮”?还是某种他们尚未见识过的、隶属于“门”的守护者?
“与总部的最后一次加密通讯有回复吗?”石卫换了个话题。在脱离涡流、获得精确坐标后,他冒险向守夜人最高议会发送了一份极度简短的态势报告和坐标数据,请求指示和可能的远程支援(尽管希望渺茫)。
灵枢摇头:“信号发出后,我们即刻进入了全频段静默。按时间估算,即使议会立刻收到并回复,信号抵达也需要数小时,且我们未必敢接收。目前……我们孤立无援。”
驾驶舱内陷入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微鸣和飞船破开虚无的轻响。他们像是一群手持模糊藏宝图、却惊醒了岛上所有自动防御系统的探险者,在宝藏入口的阴影下艰难前行,不知下一步踏出,会触发地雷还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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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舱内,苏晚晴轻轻推开隔离门,走了进去。陈峰的沉寂让她心慌,那非人的平静下,似乎正酝酿着无人知晓的风暴。她在他身前不远处坐下,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静静地看着他。应急灯光将他星云流转的侧脸勾勒出朦胧的轮廓,那容颜依旧有几分陈峰的影子,却又遥远如星海彼端的幻影。
“峰子,”她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货舱中显得格外清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如果那条路的尽头,真的像石卫他们推测的,有什么‘验证’或‘清除’……我们该怎么办?你……有把握吗?”
没有回应。陈峰如同最精美的雕塑,连睫毛的光点都静止了。
苏晚晴并不气馁,继续自言自语般说着:“巴伦叔叔还没醒,但生命体征稳定。李杰的伤好多了,就是总皱着眉头。鼹鼠……还是老样子,骂骂咧咧,但比谁都警惕。石卫和灵枢他们……虽然话不多,但一直在尽力。这艘船破破烂烂的,可还在飞。”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点怕,峰子。不是怕死……是怕你。怕你醒来后,那个记得老乔酒馆掺水果汁、记得要带我回家的陈峰,就不见了。怕那条路的尽头,等着你的不是什么‘归乡’,而是……把你变成另一个样子,一个我完全认不出来,你也回不来的样子。”
她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隔着一小段距离,轻轻描摹着他脸庞的轮廓,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那个熟悉青年的影像,烙印在这副星光躯壳之上。
就在她的指尖“划”过他眉心暗虹光点的瞬间——
那沉寂的光点,极其微弱地 闪烁、跳动了一下!紧接着,陈峰一直紧闭的双眼,睫毛(光点)剧烈地 颤动起来!他体表近乎熄灭的星云光泽,仿佛被投入火星的余烬,猛地 亮起,流转、加速!
“峰子?!”苏晚晴惊得缩回手。
陈峰没有睁眼,但他的嘴唇(光影)微微翕动,一个极其虚弱、断断续续、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艰难挤出的声音,直接在苏晚晴的意识中响起,不再是之前那种平静非人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痛苦、挣扎与 深沉的疲惫:
“晚……晴……姐……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苏晚晴急切地问,心脏狂跳。
“路……的尽头……不只有……‘门’……”陈峰的声音夹杂着仿佛亿万个意识同时低语的杂音,时高时低,“有……光……很冷……也很热……有……声音……在问……在……选择……”
“问什么?选择什么?”
“问……‘为何而来’……问……‘付出何价’……问……‘归乡,还是……湮灭’……”陈峰的眉头紧紧锁起,体表的星云光芒明暗不定地剧烈闪烁,仿佛内部正进行着惨烈的战争,“选择……‘钥匙’的……‘形态’……选择……‘同行者’的……‘命运’……选择……‘门的背后’……是‘拥抱’……还是……‘审判’……”
“审判?”苏晚晴的心沉了下去。
“代价……晚晴姐……”陈峰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了一瞬,充满了近乎哀求的 恐惧与不舍,“我……感觉到了……‘代价’……很大……可能……包括……”
他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掐断。他猛地睁开眼睛!这一次,眼中不再是风暴,也不是平静的星云,而是一片纯粹的、空洞的、倒映着无数破碎光影与符文流转的 苍茫!那苍茫之中,苏晚晴惊恐地看到,有无数个 模糊的、扭曲的、仿佛在痛苦中尖啸的“人形”,正在 沉浮、分解、重组!其中一些轮廓,依稀 竟与她、与巴伦、与李杰、与鼹鼠……有几分相似!
“不——!!!”苏晚晴失声尖叫,扑上前想抓住他,手指却再次穿过了虚影。
陈峰眼中的苍茫景象瞬间消失,重新变回缓缓旋转的星云,但那星云的流转变得极其迟滞、沉重,颜色也黯淡灰败了许多。他急促地 喘息着(尽管他可能并不需要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 向后仰倒,重重地“靠”在背后的舱壁上(并未真正接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了痛苦与绝望的 闷哼。
“峰子!你看到什么了?!那是什么?!”苏晚晴跪在他身前,泪水奔涌,徒劳地想扶住他。
陈峰缓缓转过头,看向她,星云眼眸深处,那属于“陈峰”的、人性的光芒微弱地闪烁着,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 清明与悲哀。
“我看到了……‘门’的……‘筛选’……”他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苏晚晴心上,“不是所有的‘钥匙’……都能打开门。也不是所有的‘同行者’……都能踏入‘归乡’之路。‘门’会问……会考验……会……‘定价’。”
他艰难地抬起手,星光构成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苏晚晴,又缓缓划过货舱舱壁,仿佛指向医疗舱里的巴伦,指向生活区的李杰和鼹鼠,指向驾驶舱的石卫和灵枢。
“代价……可能……是‘记忆’……是‘形态’……是‘存在’本身……”他眼中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死死 锁着苏晚晴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即将崩散的星云核心,“晚晴姐……如果……如果我……不再是我……如果……路的前方……必须……舍弃什么……你……一定要……”
他的话再次中断,眼中的人性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曳,几欲熄灭。体表的星云开始不自然地 向内收缩、坍缩,眉心的暗虹光点也变得忽明忽暗,极不稳定。
“不!不要!峰子!坚持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一起面对!不要放弃!”苏晚晴泣不成声,只能无助地呼喊。
就在这时,舰体猛地 一震!不是遭受攻击,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空间本身在 轻微“痉挛” 的规则性扰动!驾驶舱内,刺耳的警报声炸响!
“检测到超高强度空间曲率畸变!就在我们正前方路径上!距离……不足零点一光秒!正在形成……某种结构!”灵枢的惊呼声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骇然。
主屏幕上,原本空无一物的航路前方,虚空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绸缎,开始 剧烈地 扭曲、折叠!七彩的、蕴含着恐怖能量的光华,从虚无中 渗透、迸发,迅速勾勒出 一个巨大无比、边缘流淌着光芒、结构复杂到令人晕眩的 模糊轮廓——正是陈峰之前惊鸿一瞥中,所见的那扇“门”的虚影!只是这虚影极其不稳定,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崩溃,却又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 威严与压迫感!
“‘门’的投影?!它……它自己出现了?!”石卫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货舱内,陈峰猛地 挺直了身体!他眼中即将熄灭的人性光芒被一股更加庞大、冰冷的 非人意志 强行压下、覆盖!体表坍缩的星云骤然 稳定、膨胀,光芒虽然依旧黯淡,却重新带上了那种绝对的、目标明确的 平静。眉心的暗虹光点,亮度 陡然提升,稳定地散发着,与前方那扇“门”的虚影,产生了 清晰无误的 共鸣与牵引!
他缓缓站起身(虚立),看向驾驶舱方向,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遥远、不容置疑的语调,却多了一丝 冰冷的、近乎 急迫的意味:
“‘门’已显现……‘筛选’将启。时间……不多了。‘船’……全速。靠近它。”
“可是那投影极不稳定!而且锁定我们的回波源,就在投影附近!”灵枢急道。
“那是‘锁’的……具现。也是……‘筛选’的……一部分。”陈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舰体,直视着那恐怖的虚影,“靠近……是唯一选择。远离……则被‘标记’,永受‘追猎’。”
他顿了顿,星光流转的侧脸,在驾驶舱屏幕传来的、那“门”的诡异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 疏离与莫测。
“准备……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凝视着前方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悸的“门”之虚影。那平静的姿态下,苏晚晴却仿佛看到,那星光躯壳的内部,人性与使命,恐惧与决绝,陈峰与“钥匙”,正在进行着最后、也最为惨烈的角力。
而“寂静回声号”,这艘载着残缺躯体与挣扎灵魂的孤舟,在所有人或惊恐、或决然、或茫然的目光中,朝着那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巨大的“门”之虚影,缓缓地、却又无可挽回地,驶了过去。
舷窗外,那虚幻的门扉之后,无边的黑暗与流转的、仿佛蕴含宇宙所有色彩却又归于虚无的 混沌之光,正在 无声地 翻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