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戈壁滩，张勤是被一阵饭香味勾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周怀瑾正把热好的牛奶端上桌。
他穿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手里还拿着个锅铲，跟这间充满了硬核工业风的宿舍居然没什么违和感。
“醒了？”
周怀瑾把煎蛋放在盘子里，那是标准的单面煎，蛋黄嫩得颤巍巍的。
“几点了？”张勤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九点。”周怀瑾解下围裙，“不算晚，昨晚你两点才睡。”
张勤洗漱完坐在桌边，咬了一口煎蛋，蛋液流出来，火候正好。
“今天还得去趟实验室。”张勤含糊不清地说，“涂装的事儿得落实，高主任那审美我实在不放心，他能把导弹涂成红绿灯。”
周怀瑾笑了笑，把牛奶往她手边推了推。
“正好，我也去看看。关于产品的‘卖相’，我有几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两人吃完早饭，裹上厚厚的军大衣出了门。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E组那边依旧热火朝天。
还没进车间大门，就听见高志华的大嗓门在里面嚷嚷。
“不行！绝对不行！这漆太贵了！”
高志华手里拿着张报价单，脸上的肉都在抖。
“一桶漆要八百块？这是漆还是金水啊？咱们以前那绿漆，二十块钱一大桶，刷完还能剩半桶刷墙围子！”
他对面的采购员一脸为难。
“高主任，这是耐高温的特种哑光漆，还得防腐蚀，跟刷墙的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遮丑的吗？”
高志华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咱们是卖导弹，又不是卖艺术品，飞出去就炸了，涂那么好看给谁看？给阎王爷看啊？”
张勤推门进去，正好听见这句。
“给付钱的人看。”
她淡淡地接了一句。
高志华一回头，看见张勤和周怀瑾，立马换了副笑脸，但手里的报价单还是攥得死紧。
“张副主任，你来得正好。这涂装方案咱们得再商量商量。八百一桶的漆，这也太败家了。”
周怀瑾走上前，接过那张报价单看了看。
“德国进口的哑光黑？”
采购员赶紧点头：“对对，这种漆质感好，吸光率高，看着特别显档次。”
高志华在旁边哼哼：“显档次能当饭吃？咱们这‘猎鹰’主打的就是便宜量大。”
周怀瑾放下单子，看着高志华，语气很平和。
“高主任，您买过西装吗？”
高志华愣了一下，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买那玩意儿干啥？”
“同样的布料，地摊上卖一百，商场里挂个牌子就能卖一千。为什么？”
周怀瑾指了指那桶漆。
“因为包装，因为给人的感觉。”
他走到旁边那枚还没上漆、浑身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导弹旁边，用手敲了敲弹体。
“咱们现在的客户是谁？是手里握着油田的大户。”
“他们买东西，除了看性能，更看重‘面子’。”
“你弄个绿油油的管子给人家，人家拿出去都嫌寒碜。但你要是把它涂成这种哑光黑，再印上两行金色的英文参数，哪怕是一根烧火棍，那也是‘战术威慑级’的烧火棍。”
高志华眨巴着眼睛，脑子里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张勤在旁边补了一刀。
“换了这个涂装，单枚报价可以涨五万美金。”
“多少？！”
高志华的大嗓门立马就嚎了出来。
“五万……美金？”
“买！现在就买！买十桶！不，买二十桶！”
“谁要是敢用二十块钱的绿漆糊弄我，我跟谁急！”
采购员被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弄得目瞪口呆，抱着单子跑了。
高志华搓着手，围着那枚导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
“五万美金……我的乖乖，这一桶漆才几个钱……”
他突然停下来，一脸崇拜地看着周怀瑾。
“周主任，还得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啊！这哪里是刷漆，这简直是刷钱啊！”
周怀瑾笑了笑，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张勤。
“这是我昨晚没事琢磨的，关于那个‘技术手册’的修改意见，你看看行不行。”
张勤接过来打开。
纸上字迹清秀有力，列了几条建议。
第一条就把张勤逗乐了。
【建议将“低精度覆盖”改为“非对称区域拒止能力”。】
第二条更绝。
【将“廉价消耗品”改为“高费效比饱和攻击战术单元”。】
这词儿一套一套的，瞬间就把那种“便宜货”的土味给洗没了，透着一股让人不明觉厉的高级感。
“非对称区域拒止……”
张勤念了一遍，忍不住冲周怀瑾竖起大拇指。
“周先生，你不去搞国际贸易真是屈才了。”
“我也这么觉得。”周怀瑾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过为了国家的导弹事业，我愿意屈就一下当个家属。”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E组的车间里都在忙着给导弹“整容”。
喷漆，烤漆，印字。
当第一枚完成了全新涂装的“猎鹰”被推出来的时候，整个车间都安静了。
通体磨砂黑的弹体，在灯光下不反光，像个黑洞一样吸着人的视线。
弹头位置，用暗金色的特种油漆，印着一行编号和一行英文：
【FALcoN - tActIcAL SUppRESSIoN UNIt】（猎鹰-战术压制单元）
原本那种“自来水管”的廉价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肃杀、甚至带着点邪气的暴力美学。
高志华围着它转了三圈，手都不敢往上摸了。
“这……这是咱们造的？”
他咽了口唾沫。
“这玩意儿看着就贵！这要是卖五千万美金，我觉得我都良心不安，这也太值了！”
旁边的小刘也看直了眼。
“主任，我觉得咱们以前那是卖白菜，现在这是卖翡翠啊。”
张勤站在旁边，抱着胳膊，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了，卖相有了，接下来就是看本事了。”
她转头看向高志华。
“靶场联系好了吗？明天试射，验证两百米误差的控制程序。”
“联系好了！”
高志华现在干劲十足，腰板挺得笔直。
“c组那边明天也有测试，咱们跟他们借个场子，就在旁边那个副靶场。”
正说着，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正是c组的梁信华教授，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研究员。
梁教授本来是路过，听说E组这边在搞什么新花样，顺脚进来看看。
结果一进门，就被那枚黑漆漆的导弹给震住了。
他推了推眼镜，快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这就是你们搞的那个……‘猎鹰’？”
梁教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
之前他也看过E组的东西，那就是个大号炮仗，粗糙得很。
可眼前这东西，光看这工艺和质感，说是国外顶尖军火公司的产品都有人信。
“梁老师。”
周怀瑾走过去打招呼。
梁信华看了看周怀瑾，又指了指导弹。
“这涂装主意是你出的吧？”
周怀瑾笑了：“老师慧眼。”
“哼，我就知道。”梁信华哼了一声，但眼里带着笑意，“搞技术的人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只有你这脑子能想出这种招。”
他转头看向张勤，神色认真了一些。
“光好看没用。听说你们把精度提到了两百米？”
张勤点头：“理论计算通过了，明天实弹验证。”
“两百米……”梁信华若有所思，“对于惯性制导来说，这个精度是个坎。你们用了什么算法？”
“在末端加了一组修正逻辑。”
张勤也没藏着掖着，直接拿过旁边的白板，刷刷写了几行公式。
“利用弹体的气动外形，在最后俯冲阶段做一个类似‘打水漂’的微调，虽然牺牲了一点动能，但能把落点收束回来。”
梁信华盯着白板看了足足五分钟。
周围c组的几个年轻研究员也凑过来，一开始还是一脸轻松，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
这思路太野了。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一般的导弹修正都是靠舵面或者矢量喷口，那是硬桥硬马的功夫。
张勤这个，纯粹是靠算。
算出空气的脾气，顺着风走。
“有点意思。”
梁信华终于收回视线，看着张勤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凝重。
“这算法对算力要求极高，那块民用芯片能跑得动？”
“跑不动。”张勤回答得很干脆，“所以我把大部分计算都在发射前完成了，把结果烧录进去。导弹飞出去之后，只做最简单的判断题，不做算术题。”
梁信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不做算术题！”
他用力拍了拍张勤的肩膀。
“钱老说得对，你这丫头，是个鬼才。”
“明天测试，我也来看看。要是真成了，你们E组这回可是要上天了。”
送走梁教授，天已经黑透了。
食堂送来了饺子，大家就在车间里随便对付了一口。
周怀瑾看张勤吃得急，嘴角沾了点醋，自然地伸手帮她擦掉。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旁边的高志华正往嘴里塞大蒜，看见这一幕，只觉得牙酸。
“那个……张副主任啊，我这还有个事儿。”
高志华赶紧转移话题，省得自己这个老光棍受刺激。
“啥事？”张勤头也没抬。
“就是关于那个阿米尔王子的订单。”
高志华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
“外交部那边传话来，说是阿米尔看了咱们发过去的新涂装效果图，非常满意。”
“然后呢？”
“然后他又追加了一个要求。”
高志华咽了口唾沫。
“他说，能不能给他们搞个‘皇家尊享定制版’？”
张勤筷子停住了：“什么玩意儿？”
“就是……在弹体上，给他们镶几颗钻，或者镀个金边啥的。”
“他说钱不是问题，只要够闪，够亮，能在发射架上把隔壁国家的眼睛晃瞎就行。”
车间里一片死寂。
连周怀瑾都愣住了。
镶钻？
给导弹镶钻？
这已经触及到这帮理工男的知识盲区了。
“这……”小刘弱弱地举手，“这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吧？镶了钻，那风阻系数不得乱套啊？”
张勤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筷子。
她转头看向周怀瑾。
“周先生，这就是你说的‘用户体验’？”
周怀瑾也没忍住，笑出了声，肩膀一抖一抖的。
“这属于……高端定制服务。”
他揉了揉眉心，忍着笑意。
“其实也不难办。不用真镶钻，那玩意儿一飞就掉了。”
“咱们可以在弹头整流罩上，用那种反光率极高的镭射贴纸，贴个图案。再把那个金色的字，换成铂金色的特种漆。”
“告诉他，这是‘光学迷彩’，能干扰敌方红外探测。”
高志华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绝了！光学迷彩！这词儿更高级！”
“我看行！就这么办！这定制版，咱们再给他加一千万美金！”
张勤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突然觉得，E组以后可能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不仅是军工厂，还是个奢侈品加工厂。
吃完饭，大家各自散去休息，为明天的测试养精蓄锐。
回到宿舍，张勤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
戈壁滩太干了，她的手背上起了皮，指关节处还有点发红。
周怀瑾拿过毛巾，帮她擦着头发，动作很轻。
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罐白色的护手霜。
“伸手。”
张勤听话地伸出手。
周怀瑾挖了一大块，细细地涂在她手上，连指缝都没放过。
他的手指温热，掌心干燥，按摩起来很舒服。
“这双手是用来敲代码、画图纸的，得省着点用。”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张勤看着他的侧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周怀瑾。”
“嗯？”
“等这批订单交付了，咱们回京市，去拍个全家福吧。”
张勤轻声说。
“把爸妈，还有爷爷都叫上。”
周怀瑾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
“好。”
“还要带上那个镶钻的导弹模型吗？”
张勤忍不住笑了，抬脚踢了他一下。
“滚蛋。”
第二天一早，副靶场。
那枚黑色的“猎鹰”已经竖立在发射架上。
在晨光中，它像个沉默的刺客，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除了E组的人，c组那边也来了不少人围观。
甚至连鲁元清院士都披着大衣来了。
“准备好了吗？”
鲁元清问张勤。
张勤坐在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最后一行指令。
“准备完毕。”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周怀瑾。
周怀瑾冲她点了点头。
张勤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点火！”
轰——！
橘红色的尾焰瞬间喷涌而出，黑色的弹体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戈壁滩的宁静，直刺苍穹。
所有人都仰起头，目光追随着那道轨迹。
两百公里外，靶标区域。
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显示，一个白色的十字靶标正静静地躺在荒漠中。
三分钟后。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黑点急速放大。
它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愣愣地砸下来，而是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像是打了个水漂，猛地修正了姿态。
然后，一头扎了下去。
轰隆！
烟尘四起。
当烟尘散去，那个白色的十字靶标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弹坑，正好切在靶标的边缘。
控制室里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数据很快出来了。
【落点偏差：186米。】
【判定：成功。】
高志华激动得一把抱住旁边的柱子，嚎了一嗓子。
“成了！两百米以内！咱们的钱……哦不，咱们的导弹成了！”
鲁元清看着屏幕上的数据，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啊，好。”
他转头看向张勤，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周怀瑾。
“看来，这‘家属’没白来，一来就给咱们带来了好运气。”
张勤站起身，看着屏幕上那个弹坑。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运气。
这是无数个日夜的计算，是E组所有人的心血。
就在这时，高志华的内部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怎么了？”张勤问。
高志华放下电话，表情复杂地看着大家。
“外交部那边说……阿米尔王子刚刚看了咱们的视频。”
“他说，那个黑色的涂装太酷了。”
“他决定，追加一百枚订单。”
“而且，他问能不能把那个‘非对称区域拒止’这几个字，用阿拉伯语也印上去？”
全场哄堂大笑。
周怀瑾靠在控制台上，笑得意味深长。
“看来，咱们得招个小语种翻译了。”
张勤无奈地扶额。
这生意，看来是越做越大了。
只不过，这画风，怎么越来越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