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风依旧硬得像砂纸,刮在脸上生疼。
055基地的铁丝网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辆挂着通行证的越野车卷着黄沙,停在了专家楼A栋楼下。
周怀瑾提着两个巨大的编织袋下车,那是林文静硬塞进来的“战略物资”。
张勤站在车旁,看着这栋熟悉的灰色建筑。
“这就到了?”周怀瑾抬头看了看,“环境比我想象中要好一点。”
“那是专家楼。”张勤指了指远处那排低矮的红砖房,“那边是普通宿舍。”
两人把东西搬上701。
房间里还是张勤走时的样子,只是桌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周怀瑾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他动作利索,擦桌子、铺床、归置行李,完全看不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张勤想帮忙,被他按在沙发上。
“坐着。”周怀瑾把那两床十斤重的大棉被塞进柜子,“这是体力活,归我。”
不到一小时,冷清的宿舍有了人气。
第二天一早,张勤带着周怀瑾去了E组实验楼。
刚进大门,高志华就冲了过来。
他眼圈有点黑,显然又是熬了大夜,但精神头十足。
“张副主任!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高志华大嗓门震得天花板都在响。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张勤身边的男人身上。
周怀瑾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夹克,身形挺拔,气质儒雅,和这就地打滚的戈壁滩格格不入。
“这位是……”高志华明知故问,脸上堆满了八卦的笑。
“我爱人,周怀瑾。”张勤介绍道,“他来这边陪我一个月。”
“哎哟,这就是咱们张总工的家属啊!”
高志华热情地伸出两只手,用力握住周怀瑾的手晃了晃。
“欢迎欢迎!周同志一表人才啊!这下好了,咱们E组算是圆满了!”
周围的一圈老研究员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着周怀瑾。
在他们眼里,能降服张勤这尊“科研女王”的男人,那绝对不是凡人。
“高主任,今晚我做东。”张勤开口,“请大家去食堂吃顿饭,算是给大家介绍一下。”
“那感情好!”高志华一拍大腿,“必须宰张副主任一顿!”
当晚,E组食堂二楼包厢。
两张大圆桌拼在一起,坐得满满当当。
除了仍在值班的两个技术员,E组全员到齐。
这里的饭菜虽然不如京市精致,但胜在量大实惠。
大盘鸡、手抓羊肉、烤包子堆成了小山。
气氛热烈。
大家起初还有点拘谨,毕竟周怀瑾看着像个大领导。
但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周同志,”负责结构的王工端着酒杯,脸红脖子粗,“你是不知道,张副主任那是真神人!就那发动机冷却方案,我当时都觉得是天方夜谭,结果一试,神了!”
周怀瑾笑着举杯:“那是大家配合得好,她一个人也成不了事。”
他说话永远能顾了大家的面子。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匆匆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半咬的馒头。
这是前段时间刚招进来的博士,叫齐证席,专门搞流体力学的。
“不好意思,刚跑完一组数据,来晚了!”
齐证席一边道歉,一边往空位上钻。
刚坐下,他一抬头,看见了正对面的周怀瑾。
齐证席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他愣了两秒,站起来指着周怀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老……老周?!”
全场安静。
所有人都看向齐证席,又看看周怀瑾。
周怀瑾也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随即笑了。
“齐证席?怎么是你?”
“卧槽!还真是你!”
齐证席直接爆了粗口,绕过桌子冲过来,一把抱住周怀瑾,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我就说看着眼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齐证席松开手,转头看向满脸懵逼的众人,兴奋地大喊。
“各位!以前我们在少年班的同学,周怀瑾!”
高志华嘴里的羊肉忘了嚼:“少年班?”
“对啊!”齐证席激动得手舞足蹈,“咱们那届少年班,他可是前三呢!搞空气动力学的!当年梁教授最得意的门生就是他!”
“梁教授说他是五十年一遇的天才,以后绝对是咱们国家的栋梁!”
齐证席说着,又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周怀瑾。
“结果这小子,大学毕业居然跑去从政了!当时把梁教授气得,在办公室摔了三个茶杯,连着骂了一个礼拜!”
“老周,你太不够意思了!一身本事不搞科研,跑去坐办公室!”
这一番爆料,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
高志华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周怀瑾无奈地笑了笑,帮齐证席拉开椅子。
“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人各有志,我在现在的岗位上,也能为国家做贡献。”
“屁的贡献!”齐证席是个直肠子,“你那脑子去写公文,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
“对了!你知道梁教授现在在哪吗?”
周怀瑾摇头:“毕业后就没联系了,怕挨骂。”
“就在咱们基地啊!”齐证席指着窗外,“c组!梁信华教授现在是c组的副总师,那是钱老的团队!”
周怀瑾的筷子顿住了。
“老师……在这里?”
“对啊!就在隔壁那栋白楼里!”齐证席兴奋地说,“要是梁教授知道你来了,肯定得把你抓回去关小黑屋算数据!”
周怀瑾沉默了片刻。
他转头看向张勤,眼神里有些波动。
“勤勤,既然老师在这里,我想……请c组的前辈们吃顿饭。”
一来是拜访恩师,二来,c组是国内导弹领域的泰山北斗,能跟他们交流,对张勤也是好事。
高志华一听“c组”,脸上的肉抖了一下。
c组那是啥地方?
那是整个055基地的皇冠,是钱老亲自带队的战略导弹组。
平时他们E组的人路过c组门口,都得把腰杆挺直了,生怕被人看扁。
“那个……”齐证席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老周,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
“保密条例啊。”齐证席压低声音,“c组是特级保密单位。咱们E组虽然现在阔了,但级别还是不一样。跨组联谊,得打申请,审批流程至少半个月。”
他看了看周怀瑾,又看了看张勤。
“不过……”齐证席嘿嘿一笑,“你要是让你媳妇去申请,那就不一样了。”
周怀瑾挑眉:“哦?”
“你媳妇现在可是鲁老的心头肉!”齐证席竖起大拇指,“咱们申请那是找骂,张副主任申请,那就是学术交流!”
周怀瑾看向张勤。
张勤放下筷子,拿出手机。
“我现在打。”
她直接拨通了鲁元清的内线。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喂,丫头,刚回来就不安分?”鲁元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算温和。
“鲁老,我想申请明天晚上,请c组的同事吃个饭,搞个联谊。”张勤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联谊?你什么时候也搞这一套了?”鲁元清哼了一声。
张勤解释到:“我丈夫周怀瑾以前的导师梁信华教授在c组,想见一面。另外,我也想跟钱老请教一些问题。”
“行了,知道了。”鲁元清语气松动,“正好,钱老前两天还跟我念叨,说想见见搞出‘猎鹰’的女娃娃到底长什么样。”
“既然你们想请客,那就明天下午。地点就在你们E组食堂。c组那边我通知,大概四五个人。”
“谢谢鲁老。”
挂断电话,张勤冲周怀瑾点了点头。
“搞定。明天下午,E组食堂。”
第二天下午五点。
E组食堂二楼又被好好打整了一遍。
高志华紧张得直搓手,在门口来回踱步。
“小刘!桌子擦干净没?茶水呢?茶叶换那个好的!别拿咱们平时喝的碎茶沫子糊弄!”
“换了换了!高主任您放心吧!”
张勤和周怀瑾站在楼梯口。
周怀瑾今天特意换了一身中山装,显得格外郑重。
五点十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几道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穿着朴素的灰色工装,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目光温和而深邃。
正是钱老。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削、戴着眼镜的中年人,那是梁信华。
后面还有两位,也都是c组的核心骨干。
“钱老!梁教授!”
高志华立刻迎了上去,腰弯得快有九十度,“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钱老笑着摆摆手:“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搞技术的,来蹭顿饭。”
他的目光越过高志华,直接落在了张勤身上。
“你就是张勤吧?”钱老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赞赏,“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勤连连鞠躬:“钱老,您过奖了。我是张勤。”
这时,梁信华的目光锁定了站在张勤身后的周怀瑾。
“老师。”周怀瑾上前一步,恭敬地叫了一声。
梁信华看着他,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了,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他走过去,用力锤了周怀瑾肩膀一下。
“怎么?在机关大院待腻了,想起来看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周怀瑾苦笑:“老师,您就别挖苦我了。我这不是来接受再教育了吗。”
“哼。”梁信华冷哼一声,“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是为了张勤,你能舍得过来?”
他又看了看周怀瑾,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惋惜。
“怀瑾啊,你现在的脑子生锈没有?要是没锈,干脆别干那个什么行政了,回我组里来。那个流体模型正卡着,你来帮我算算?”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c组副总师亲自挖人?
周怀瑾笑着摇摇头:“老师,我现在挺好。而且,我要是去了c组,谁给张勤做饭?”
“没出息!”梁信华笑骂了一句,但眼神里却没了责怪。
大家落座。
这一顿饭,吃得比昨天规格高多了。
席间,并没有太多的客套话,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技术上。
钱老对张勤的“饱和攻击”理论非常感兴趣。
“小张啊,你那个把导弹做成白菜价的思路,很有意思。”钱老放下筷子,“我们搞战略导弹的,总是追求高精尖,有时候确实钻了牛角尖。”
“您的东风是国之重器,必须高精尖。”张勤认真地回答,“我这个是消耗品,定位不同。”
“嗯,定位不同,但殊途同归。”钱老点点头,“你的数学底子很好,那个‘张氏变换’我看过,很精妙。”
钱老看着张勤,语气诚恳:“有没有兴趣来c组逛逛?我们正在搞更远、更快的大家伙。那是真正的星辰大海,需要你这样的大脑。”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勤身上。
c组的邀请!
那是多少科研人员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誉。
只要进了c组,那就是国家最核心的机密,是真正的国士。
张勤看着钱老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她心里确实动了一下。
那是她上一世只能在书本上仰望的名字。
能在他手下工作,参与那些改写历史的工程,确实诱人。
但是,她想到了E组那刚刚搭建起来的生产线,想到了还没完成交付的订单,想到了高志华他们期待的眼神。
张勤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歉意的笑。
“钱老,谢谢您的厚爱。”
她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快要哭出来的高志华。
“但我现在的任务还没完成。‘猎鹰’刚开始量产,很多技术细节还需要完善。而且……”
“我觉得E组挺好的。我想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沉淀沉淀。等以后有机会,再去向您学习。”
听到这话,高志华那口气终于喘上来了。
但他还是不放心。
“钱老!”高志华把自己面前的骨头盘子往旁边一推,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您这就有点不讲究了啊!”
“您是大户人家,c组人才济济,想要什么样的天才没有?”
“去A组挖!去b组挖!哪怕去国外挖都行!”
他指了指张勤,又指了指自己这帮兄弟。
“我们E组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个宝贝疙瘩,刚过上两天好日子,您就拿把锄头来挖墙脚?”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除非……除非您把我们E组全挖过去!”
最后这句转折,把全桌人都逗乐了。
钱老哈哈大笑,指着高志华:“你这个老高啊,还是那个猴急脾气。行行行,我不挖,我不挖行了吧?”
“君子不夺人所好。让小张在你们那儿再练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