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冷板凳，张勤一坐就是半个月。
E组的实验楼在基地的最北角，墙皮剥落，铁门生锈。
楼里的研究员走路都低着头，说话能用一个字，绝不说两个。
没有人跟她说话。
那个叫小刘的年轻人，第一天后就再没靠近过她的桌子。
其他人直接当她是空气。
专家楼的宿舍里，除了秦月荣几人，也见不到别的活人。
张勤不在乎。
但这种极致的安静，对张勤而言，是最好的催化剂。
她把E组那几柜子落满灰尘的资料，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桌上。
两年前的试射数据，失败后的残骸分析，十几套被否决的改进方案。
她翻看着，分析着，计算着。
失败的原因很简单。
在有限的成本和技术下，要得太多。
既要高精度，又要长航程，还想突防。
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一个四不像。
张勤的加密笔记本上，数据模型飞速变化。
她删掉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只保留一个核心。
便宜。
便宜到可以当炮弹打。
她换掉复杂的制导组件，用最基础的惯性导航加卫星修正。
她简化发动机结构，牺牲三成射程，换来七成成本的降低。
她剥掉所有花里胡哨的功能。
只为了一个目的。
饱和攻击。
上千枚导弹从天而降，任何单体的精度和突防能力，都没有意义。
第十五天上午，张勤将最后一版方案打印了出来。
E组那台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她。
半个月，这个空降来的年轻总工，第一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张勤将那份足有五厘米厚的报告整理好，用夹子夹住。
她拿起报告，穿过整个办公室。
十几道混杂着好奇和麻木的视线，跟着她移动。
她走到走廊尽头，抬手，敲响了高志华办公室的门。
“进。”
高志华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张零件图纸发呆。
他抬起头，看到是张勤，有些意外。
半个月，他还以为这个小姑娘早跑去跟鲁老哭鼻子了。
张勤没说话，走上前，将手里的报告轻轻放在他桌上。
一声轻响。
高志华的视线落在报告的封皮上，扶了扶眼镜，拿了起来。
【“猎鹰”项目重启可行性暨饱和攻击战术理论应用白皮书】。
口气不小。
他心里哼了一声，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动作停住了。
全新的成本核算模型。
现有生产线的模块化改造流程图。
一个被简化到极致，却无比高效的弹道解算方式。
高志华摘掉了老花镜。
他坐直身体，一页一页地翻。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看得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重。
这不是纸上谈兵。
里面的每一个数据，每一条推论，都解释了E组过去为什么失败。
然后，用一种他从未想过，却又无比合理的方式，给出了解决方案。
一个小时后，高志华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的张勤。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搞出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干。
“是。”
高志华把报告“啪”一声合上，身体重重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张同志，你是个天才。”
“这份报告，我挑不出一个错字。”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
“但是……”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报告的封面。
“你知不知道，你这本天书，想变成现实，得花多少钱？”
“知道。”张勤回答，“附录第三页，有预算。”
高志华直接翻到附录第三页。
当他看清那一串零，他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亿？”
他指着那个数字，手都在抖。
“小张啊小张，你真是……胆子太大了！”
他止住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刷刷刷在报告的审批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主任？”张勤看着他的动作。
“签了。”高志华把签好字的报告推回到她面前，“我批了。”
他看着张勤那张没变化的脸，摇了摇头，点上一根烟。
“小张，我跟你说句实话。”他吐出一口烟圈，“你这份报告是真牛，但你这个经费……”
他嗤笑一声。
“上面那帮王八蛋，能给你批一千万，算你祖坟冒青烟！”
“不怕你笑话，”高志华脸上带着自嘲，“两年前，我拿着一份比你这个保守十倍的方案，申请一个亿。鲁老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半个小时，说我痴心妄想！一分钱没给！”
“你现在拿着这两个亿的报告交上去，”他看着张勤，“后果你自己想。到时候被骂得狗血淋头，别说我没提醒你。”
张勤拿起那份签好字的报告。
“那您还批？”她问，“不怕跟着我一起挨骂？”
高志华猛地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挨骂？”他梗着脖子，“老子就等着他们来骂！”
“这帮孙子，把我们E组当垃圾回收站吗？两年了！一分钱不给，一个新设备不批！就让我们在这儿等死！”
“我就是要让你把报告交上去！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不是我们没本事，是他们不给机会！”
“老子早就想跟他们拍桌子了！大不了这个破主任我不干了！”
高志华喊完，重重喘了几口气，又颓然地坐了回去。
张勤看着他。
“高主任，”她开口，“您放心。”
“我能搞定。”
高志华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她。
张勤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高志华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秒。
他忽然又笑了。
“行。”
他像是下了决心，猛地拉开身边一个积满灰尘的文件柜。
“小张，你过来。”
他从柜子最底层，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箱子，打开。
里面是十几本用牛皮纸包好的报告。
“你不是能搞定吗？”高志华指着那箱东西，眼睛里闪着破罐子破摔的光。
“这些，是我这十年，所有被毙掉的方案，还有最核心的实验数据。”
“他们说这些是垃圾，是废纸。”
他抬起头，看着张勤。
“现在，这些垃圾，都归你了。”
“有些数据，连中心都没备份。”
“你拿去看吧。”他看着张勤，“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从那帮铁公鸡手里，抠出几个子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