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子地窜起来时，杨靖正用指甲刮掉草样上最后一道铅笔印。
窗纸泛白，他才惊觉后半夜的雪早停了，晨光漏进来，把炕桌上的连心券草样照得像片小红云——巴掌大的粗麻纸，上端印着十屯连心·代记凭证八个字，墨色还没干透，底下编号从001到999，整整齐齐排着，活像供销社账本里的粮票。
靖子！靖子！
院外突然传来刘会计的吆喝，声儿带着破风箱似的喘气。
杨靖刚把草样往怀里一捂，就见门帘地被掀开，刘会计裹着的蓝布衫下摆还滴着雪水，手里攥着张蜡纸，指节都冻得发紫：李家洼支书派人来问——这连心券是不是要搞票证流通？
说上头刚批了记事互助，可没说能跨屯记账
杨靖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他昨儿夜里画草样时特意避开字，偏生外屯人还是把纸片和工分票划了等号。
他捏着蜡纸没说话，窗外雪光刺得油印机金属壳子直晃眼，映得刘会计额角的汗珠子亮晶晶的——这位当了二十年生产队会计的老汉，此刻比当年分错十斤苞米还慌。
那啥......刘会计搓着蜡纸边缘，人家还说，要是图省事记个账，拿麻绳打个结也成，犯不着......
犯不着整新规矩是吧？
门一声被踹开，张大山裹着股牛棚味儿冲进来，肩上沾着块没化开的牛粪，脸色黑得能滴墨：我刚从牛圈过来，老赵头正跟老钱头掰扯呢！
说柳树屯那谁谁谁拿了咱们的连心券，月底要分工分！啪地甩出张皱巴巴的代记条，边角还沾着鸡饲料，您瞧！
平安屯赵铁柱帮柳树屯修鸡窝三个，月底统一对账——这让他念成！
杨靖没接话，反而把蜡板翻过来，指尖点着编号：张叔，您看这号，是不是跟您牛车轮子那道豁口一样？张大山凑近一瞧，草样上的平安屯001歪歪扭扭，跟他去年用斧子砍出来的车轮豁口倒有三分像。每券一号，谁干了活谁拿券，月底灯台会上当众念名字、对事由。杨靖笑着抽回蜡板，您那牛车轮子豁口能认路，这券上的号就能认人——不认嘴说，认纸留痕。
张大山的牛眼瞪得溜圆，盯着那编号足有半袋烟的工夫，突然抬手抹了把脸：成！
但得让每屯自己管票！
咱们平安屯的券，得盖咱们的章！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明儿我让二小子把牛棚里的老榆木刨出来，刻个平安印门帘落下，牛粪味儿散了，刘会计才松了口气：得亏您拿牛车轮子打比方，张大山那驴脾气，换旁人早掀桌了。
杨靖没接话，他盯着窗台上结的冰花，忽然想起昨夜雪地里那捆柴火——底下压的代记条背面画着豁口车轮，跟张大山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这连心券还没印，屯里人倒先给它想了套土规矩。
日头偏西时，平安屯仓房的门被敲得咚咚响。
刘会计点着油灯，五屯的记事人挤在热炕头，李家洼支书拄着枣木拐杖最后进来，拐杖尖儿敲得青砖地响：杨小子，这连心券，谁发？
谁收？
谁保真？
杨靖没掏系统面板，反而从怀里摸出摞代记条——都是这半年各屯互助的记录，边角磨得发亮：咱们不发钱，不发粮，只发。他把代记条摊开，每屯推个，专管收券、核事、归档。
月底灯台会上，把所有券摊在老槐树下，当众念事由、对人证。
有假？
当场撕了！
那要是有人冒名顶替呢？李家洼支书的拐杖尖儿戳在地上，像根定盘星。
手印纹
王念慈抱着刻好的蜡板推门进来，发梢还沾着蜡油。
她蹲在炕边，掏出张试印券，背面多了块指甲盖大的空白：记事人按个指头印，跟牛皮匠烙志一样——认痕不认名。她指着自己虎口的淡疤，我这道疤，全屯都认得；张叔的牛车轮豁口，外屯也见过。
手印纹就是活印章。
李家洼支书凑过去，用袖口擦了擦老花镜：好，像咱们老辈人打手印立字据，实在！他把拐杖往怀里一抱，我回去就跟咱屯说，推个认字的闺女当信使。
话音刚落，外头忽起大风，雪花砸在窗纸上。
刘会计刚要添灯油，就听外头有人喊：刘叔！
灯台下有东西！
等杨靖跑出去时，雪地里站着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裤脚结着冰碴，怀里揣着个油纸包。
她一见杨靖，冻得发紫的嘴唇直哆嗦：我是柳树屯的，小石头娘......牛皮匠昨夜醒了，说有七条事没记，让我冒雪送来......她掀开油纸，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张连心券，每张背面都用炭笔画了个小灯台，底下歪歪扭扭写着：志在，人在。
杨靖接过券，指尖触到纸张时还带着体温——想来是小石头娘揣在怀里焐了一路。
他忽然想起系统商城里的红糖，转身跑回屋，从床底摸出包没拆的，硬塞进她手里：高师傅醒了就好，下月灯台会，请他当主讲。小石头娘攥着红糖直抹泪，转身往雪地里走，脚印歪歪扭扭，倒比来时深了几分。
当夜，杨靖在灯台下架起柴火。
第一批试印的连心券被他一张张扔进火里——编号太规整，像极了供销社的布票。
王念慈蹲在旁边剪麻纸，剪子响：你怕太像，可又想让它真能流通。
火种不是锁在匣子里的，可也不能让人当成柴火随便烧。杨靖用树枝拨着火堆，火星子地窜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得像雪地里的脚印——踩得深，才看得清。他从怀里掏出个木刻章，是十屯地图拼成的图案，新券用粗麻皮纸，编号手写，每张盖这个章。
最后一张废券化为灰烬时，风卷着余烬飞向夜空，像一群不肯落地的星。
王念慈指着天上：你瞧，像不像灯台会的灯笼？杨靖抬头，雪已经停了，星星亮得扎眼。
他摸出怀里的新草样，麻纸边缘还留着剪子的毛边，倒比先前的规整样儿多了股子烟火气。
腊月廿三。他突然说。
王念慈转头看他，火光映得他耳尖发红，灯台会，十屯记事人齐聚，核对首月......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子打在灯台的老槐树上。
杨靖把草样往怀里拢了拢，听见远处传来牛铃铛的轻响——是张大山连夜去刻平安印了。
他笑了笑，火光照亮新刻的木章，图案里，平安屯的位置被他悄悄多刻了道豁口，像极了张大山牛车轮子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