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仕在平壤城内的宅邸,并非位于最显赫的坊区,却胜在幽静而便利。三进的院落,白墙青瓦,庭中植有几株虬劲的老松与数丛翠竹,显得清雅而不张扬。待客的正厅铺设着干净的本色草席,凭几案桌皆是上好的橡木所制,打磨得光滑温润,墙上悬挂着几幅笔意疏淡的高句丽山水画,角落的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着清淡的檀香气息。这一切,无不显示着主人虽非顶级权贵,却也是讲究品位、懂得经营、且在此地根基颇深的殷实人物。
此刻,正厅的中央席垫上,小心翼翼地铺开了一块深蓝色的厚绒毡。绒毡之上,孙景峰带来的货物被逐一取出展示。除了常见的江南丝绸、豫章细葛、河北的药材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用柔软稻草与麻布层层包裹的瓷器。
首先打开的几箱,是北方邢窑、南方洪州窑等处烧制的青瓷器。瓶、壶、罐、碗、盘,器型规整,釉色青翠莹润,或如春水初凝,或似雨过天青,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流转着含蓄而高贵的光泽。高句丽虽也有陶窑,但烧造技术、釉色成就与中原名窑相比,仍有明显差距。这些青瓷,已是难得的精品,足以让金永仕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
然而,当孙景峰示意随行的伙计(实为挑选过的武阳军士卒)捧出最后几只格外厚重、防护严密的木箱时,厅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木箱被极其谨慎地放在绒毡中央。孙景峰亲自上前,解开绳索,掀开箱盖,剥开内里填充的谷壳与丝绵。当第一件器物被取出,轻轻放置在深蓝绒毡上时,就连一向见多识广、自诩沉稳的金永仕,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之色。
那是白瓷。
并非泛着青灰或米黄的早期不成熟白瓷,而是胎质坚致细腻、釉面光洁如雪、莹润似玉的真正上品白瓷!在隋代,青瓷仍是主流,但制瓷工匠通过反复淘洗精选瓷土,精确控制窑炉内的温度与气氛,已然突破了技术瓶颈,烧制出了釉色纯正、几乎不见杂色的高质量白瓷,这代表了当时陶瓷工艺的巅峰成就。孙景峰带来的这五套白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套是仿青铜器造型的弦纹三足炉,造型古朴庄重,通体雪白,仅在炉腹处装饰着几道精细的弦纹,简洁中透着无上雅致。
一套是莲瓣纹盖罐,罐身浑圆,覆莲瓣形的盖子与罐身下方的仰莲瓣托座上下呼应,釉色均匀,莲瓣的线条柔和清晰,仿佛真有一朵白莲静置于案头。
一套是鸡首壶,壶身修长,流畅的曲柄,昂首的鸡头作流,形态生动可爱,通体无暇的白,更显灵秀。
一套是高足盘,盘口微撇,下承细高的喇叭形足,线条挺拔利落,是席间陈设果品的上佳器皿。
最后一套,则是一组六只的葵口小碗,碗口呈五瓣葵花形,壁薄如纸,迎光看去,几近透明,白釉之下,胎体隐隐透出温润的肉红色,堪称巧夺天工。
五套白瓷,器型各异,却共同展现了隋代白瓷“类雪似银”、“澄泥为骨,冰玉为肌”的极致美感。它们静静地陈列在深蓝的绒毡上,仿佛自带光晕,将整个厅堂都映照得明亮了几分,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似乎都因之而显得静谧。
金永仕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不敢呼吸,细细端详着每一件器物,手指悬在空中,想触摸又怕玷污了那份无暇。良久,才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向孙景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孙兄……孙兄!你这……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宝贝啊!”金永仕搓着手,眼中光芒闪烁,既是欣赏,更是看到了巨大商机的兴奋,“不瞒孙兄,我在平壤这么多年,往来中原商货见过无数,似这般品相、这般成套的上品白瓷……屈指可数!不,是前所未见!”
金永仕指着那套莲瓣纹盖罐和葵口小碗,语气斩钉截铁:“此等器物,已非寻常富贵之家可以问津。一旦出现在市面上,必然会引起平壤城内,不,是整个高句丽那些最顶层的达官贵人、世家豪族的疯狂争抢!他们不缺金银绢帛,缺的就是这等能彰显身份、衬托风雅、独一无二的奇珍!莫离支府上、各部大人府中、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门阀……谁不想在宴客时,摆上这样一套雪白无瑕的中原秘瓷,压过旁人一头?”
然而,他话锋一转,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告诫的意味:“不过,孙兄,赵兄弟,正因为此物太过珍贵,目标太大,你们若是自己拿着去市集或找寻常商号发卖,那便是祸非福了。”
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隔墙无耳,然后金永仕才继续道:“平壤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等重宝,没有足够硬的靠山和门路,你们前脚刚露出来,后脚就可能被地头蛇盯上。轻则货物被强买强卖、价格压到尘埃,重则……恐怕货没卖出去,人先莫名其妙‘消失’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去年就有过一伙新罗来的商人,带了几件不错的玉器,不识门路,胡乱找买主,结果连夜连人带货都没了踪影,最后只在下游河里捞出几具无名尸首。”
金永仕看着孙景峰和赵鸿永,神情恳切:“所以,这东西,交给金某来运作,绝对是你们最明智、也最安全的选择。金某在此地盘桓多年,人头熟,路子稳,知道该找谁,该怎么谈,既能卖出好价钱,又能保你们平安无事。只是……这等买卖,急不得,也张扬不得,须得寻那真正识货且有实力的买主,悄悄地进行。”
孙景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与信赖交织的表情,拱手道:“金兄肺腑之言,孙某感激不尽。我们远来是客,于此地人生地不熟,一切自然仰仗金兄安排。只是不知……金兄打算如何着手?又需要多少时日?”
金永仕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五套白瓷,仿佛在评估它们的分量,然后道:“这样,孙兄,赵兄弟,你们且在我这安心住下。我先拿其中一件——就这件弦纹三足炉吧,器型古朴大气,最合某些大人物的眼缘——去探探路。若能打开局面,后续便好说了。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必有回音。如何?”
孙景峰与赵鸿永对视一眼,均点头同意:“全凭金兄做主。”
次日一早,金永仕果然行动起来。他先是吩咐仆人将那只弦纹三足白瓷炉,用数层上好的软绸仔细包裹,再放入一个精巧的紫檀木提盒中,外观与寻常文人携带文具书籍的提盒无异,极为低调。他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灰色绸袍,头戴普通的黑色纱冠,打扮得像一个寻常的账房先生或教书先生。
他没有乘坐自家那辆带有徽记的马车,而是在街角随意雇了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临出门前,他看似随意地对孙景峰和赵鸿永道:“二位今日可让我的管家带着,在平壤城里逛逛,尝尝本地特色,买些土产。我去拜访一位旧识,看看门路,晚些回来。” 说罢,便提着那不起眼的提盒,上了小轿,轿夫抬起,很快便混入了清晨平壤街市的人流之中。
然而,小轿并未前往任何显贵的府邸或热闹的商区。它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穿行,时而快,时而慢,偶尔还会看似无意地绕个圈子。轿中的金永仕,不时透过轿帘的缝隙观察着后方与周围的情况,其谨慎小心的程度,远超寻常的商业往来。
最终,小轿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后巷。巷子两侧皆是高墙,少有门户。金永仕下了轿,付了轿资,看着轿夫抬着空轿离开巷口,又静静站了片刻,侧耳倾听,确认巷子内外再无他人。这才提着提盒,快步走到巷子深处一扇毫不起眼、漆色斑驳的黑漆小门前。
他再次左右张望,然后抬起手,以一种特定的节奏,不轻不重地在门上敲击了几下——两快、一慢、再三快。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闩被抽开的声音细不可闻。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侍女的脸,她看了一眼金永仕,微微点头,迅速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金永仕身形一闪,便敏捷地侧身挤了进去,门随即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巷子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赵鸿永其实并未听从金永仕的建议去逛街。他换上了一身在高句丽市集上刚买的、质地不错的本地富商常穿的宝蓝色团花纹锦袍,头戴镂金银冠,腰悬玉佩,打扮得如同一个初次来到平壤、对什么都好奇的中原年轻富商。金永仕一出门,他便远远地跟了上去。得益于军中斥候的经验,他跟踪得极有技巧,时而借助行人车辆掩护,时而装作浏览路边摊贩,始终与前方的小轿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目光却从未离开。
他看到小轿在城中看似漫无目的地绕行,心中更加确定金永仕此行非同一般。当小轿拐入那条僻静的后巷时,赵鸿永没有立刻跟进,而是迅速观察了巷口的环境,然后快步走进巷口对面一家卖扇子的货铺,佯装挑选货物,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