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木材受潮的霉味,以及一种长途航行中难以避免的、混合着人体汗液与货物气息的沉闷味道。木制的舱壁随着海浪的起伏发出细微却无休止的“吱嘎”声,仿佛一头巨兽在深海中沉闷的呼吸。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处用厚油布半掩着的狭窄舱口,昏黄的光柱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亮了赵鸿永那张此刻显得颇为苍白的脸。
他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盘腿坐在粗糙的草垫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努力对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眩晕与恶心。作为曾在河北高鸡泊水泽中纵横往来、素有“浪里白条”之称的水上好手,赵鸿永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在船上——栽在这浩瀚无垠、喜怒无常的大海之上。
离开武阳郡那日的情形,此刻回想起来仍让他心中憋着一股郁气。看着昔日一同投军的好友张定澄、刘苍邪等人,在济北、齐郡的战场上斩将夺旗,立下赫赫战功,名声随着主公的霸业一同水涨船高,自己却留在后方协助守御根本之地。虽知责任重大,但每逢军报传来,字里行间的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总让他心痒难耐,握惯了刀柄的手,觉得政务文书格外沉重。
好不容易瞅准机会,向主公高鉴恳请外派差事,渴望也能在开疆拓土中搏一份实实在在的功业。岂料,主公沉吟片刻,交付的任务却是:护送并协助商曹参军事孙景峰,渡海前往高句丽,“看看能否设法购置些战马回来”。
战马!这自然是极紧要的物资。主公麾下骑兵薄弱,一直是制约野战与追击能力的短板。若能成功,功劳不小。可……这终究不是沙场搏杀,而是要与那些言语不通、心思难测的高句丽商贾乃至官员周旋。赵鸿永心中那份跃马横刀的期待,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滋滋冒着不甘心的白气。又想到主公说这个任务完成了,这功劳不逊于夺取一郡之地,顿时又振奋起来,眼底重新亮起了光。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自己这副习惯了江河湖泊的身板,到了这茫茫大海上,竟如此不济。离港不久,风浪稍大,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感便汹涌而来。
“呃……呕——!”
终究是没忍住,赵鸿永猛地探身,抓过脚边早已备下的木桶,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本就不多的存粮早已吐空,此刻吐出的多是酸涩的苦水,呛得他眼泪都冒了出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浑身虚脱般难受。
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轻笑。孙景峰盘坐在对面的货箱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环,好整以暇地看着赵鸿永的狼狈相。他面容精干,皮肤因常年奔波略显粗糙,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见过世面的从容。
“赵将军,没事儿,”孙景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慢悠悠地说道,“这海上行船,头几遭都这样。多吐吐就好,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他显然早已适应,甚至在起伏不定的船舱里坐得稳如磐石。
赵鸿永吐完,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喘着粗气靠回舱壁,脸色白中泛青,没好气地瞪了孙景峰一眼,哑着嗓子问道:“孙先生,咱们这趟……到底有几成把握?别让我赵鸿永吐了一路,吃尽了苦头,回去时仍是两手空空,那可真没脸见主公,更没脸见定澄、苍邪他们了!”
孙景峰收起玉环,脸上的戏谑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务实的谨慎。他压低声音,舱外海浪声掩盖了大部分话音:“几成把握?赵将军,这等事,哪有什么十拿九稳的把握?高句丽虽非铁板一块,内部亦有纷争,但其朝廷对马匹、铁器、筋角等战略物资管制极严,尤其是战马,向来禁止大规模流向中原。私下交易不是没有,但风险极高,数额也有限。”
他顿了顿,继续道:“咱们此行的首要目的,并非即刻成交一大笔。而是与我那在高句丽经营多年的老友——金永仕搭上线,重新建立起可靠的联络渠道。此人背景复杂,手眼颇有些灵通之处。先探明如今高句丽境内马匹交易的深浅、门路、价格,以及……各方势力的态度。建立信任,看看后续有无机会,利用他们内部的空隙或需求,逐步弄出一批马来。哪怕一次几十匹,积少成多,亦是助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赵鸿永听罢,心中虽然仍对不能立马建功感到些许失望,但也明白孙景峰所言在理。这种事,确实不是单凭勇武就能办成的。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闭上眼睛,努力调息,对抗着舱室令人窒息的摇晃。
海上的日子缓慢而煎熬。经历了数次风浪颠簸,赵鸿永的晕船症状总算稍稍缓解,至少不再吐得天昏地暗。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舱内,偶尔上甲板透口气,看着无边无际的墨蓝海水和天空中盘旋的海鸟,心中对辽阔天地的敬畏之余,也不禁愈发思念起踏实的大地和刀光剑影的战场。
约莫十余日后,了望的水手发出呼喊。船只沿着惯常的海上商道,终于抵达了高句丽西海岸的重要港口之一——泊灼口。港口规模不小,停泊着各式船只,既有高大如楼的中原海鹘船、新罗百济的板屋船,也有本地样式的高桅帆船。码头上人头攒动,脚夫、商贩、税吏、军卒穿梭往来,嘈杂的异域语言、货物的气息、海风的咸腥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孙景峰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此,他迅速指挥船上伪装成商队护卫的兵卒(约二十人,皆挑选过,外貌精悍却不显过分军旅气)看守船只、货物,并严令不得生事,一切听候指令。他自己则换上了一套质地不错的绸缎襕袍,头戴幞头,打扮成中原富商模样。赵鸿永也换了身不起眼的深色劲装,佩刀用布囊裹了,扮作随行护卫头目。
两人刚下跳板,便见码头上一位同样商人打扮、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的男子,带着两名随从迎了上来。那人老远便露出热情的笑容,高声道:“孙兄弟!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
此人正是孙景峰的老友,在高句丽经商多年的金永仕。他虽是高句丽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河北官话,举止做派也颇类中原商人。
孙景峰快步上前,与金永仕把臂相谈,笑声朗朗,互相拍打着肩膀,显得极为熟稔。寒暄过后,孙景峰拉过赵鸿永介绍道:“金兄,这位是我在中原结识的好友,赵鸿永赵兄弟。身手了得,为人仗义。这次随我出来,一是见见世面,二也是看看这边有没有合适的商机,看看能否合伙做些买卖。”
赵鸿永依照事先交代,抱拳行礼,态度不卑不亢:“见过金先生。”
金永仕一双眼睛在赵鸿永身上飞快扫过,尤其在赵鸿永那即便穿着常服也掩不住的精悍身形以及沉稳的眼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容满面地还礼:“赵兄弟气宇不凡,孙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快请,车马已备好,先到敝处歇脚,为二位接风洗尘!”
码头上早有数辆装饰不错的马车等候。登上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铺设着软垫,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固定案几,放着茶具。车辆启动,缓缓离开喧嚣的码头区。
车内,金永仕的热情更盛,他一边亲手为孙、赵二人斟上带来的热茶,一边压低声音道:“孙兄,赵兄弟,既然不是外人,金某便直言了。你们这次来,想必不只是泛泛的看看。如今这高句丽,市面上什么东西紧俏,什么路子好走,金某不敢说了如指掌,倒也略知一二。你们中原有什么好货色,无论是丝绸、瓷器、药材,还是……其他一些特别的物事,不妨说来听听,金某或可代为牵线,寻个稳妥的销路,价钱嘛,都好商量。” 他话语中透着自信,显然对自己在高句丽的活动能量颇为自得。
他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与炫耀:“不瞒二位,金某在这平壤城内,多少也有些门路。与当今莫离支(高句丽官职,相当于宰相)乙支文德将军府上的……一位小管事,算是说得上话。乙支将军的小公子乙支景明,偶尔也关照些小生意。所以啊,只要是金某经手的货,在这高句丽境内,一般不会遇到太多无谓的诘难盘查。” 乙支文德是高句丽名将,曾大败隋军,其家族权势显赫,金永仕能扯上这点关系,无论真假深浅,都足以让寻常商人高看一眼。
孙景峰立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金兄了得”的钦佩表情,顺着话头捧道:“金兄不愧是地头龙!这等门路,寻常人岂能攀附?有金兄照应,我等此行便安心多了。” 赵鸿永也学着样子,含糊地附和了几句,心中却暗自警惕,商贾之言,尤其是这种自我标榜的话,须得打个折扣来听。
金永仕被两人一番奉承,脸上红光更盛,显然十分受用,飘飘然道:“好说,好说!都是朋友,互相关照!到了我的小院,我已备下薄酒,定要好好为二位接风,一叙别情!平壤城里的趣事、门道,咱们边喝边聊!”
马车穿行在异国的街道上,窗外是不同于中原的屋舍样式与行人服饰。赵鸿永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孙景峰与金永仕,知道真正的交涉与试探,或许在接下来的推杯换盏中,才会悄然开始。而他此行的使命,也将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寒暄与酒令之下,逐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