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仙下葬后,柳家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内里的波澜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切感受。日子像村边那条小河,表面上每日流过相似的风景,水下却早已暗流涌动。
柳厚依旧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个。天还黑黢黢的,东边天际才透出一丝鱼肚白,星星还稀疏地挂着,他就已经窸窸窣窣地穿好那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踩着露水来到牛棚。老黄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吆喝,就自己站了起来,用温热的鼻子轻轻碰了碰柳厚的手心。柳厚摸摸它的头,给它添上新鲜的草料,加好清水,然后才去厨房,就着昨晚的剩粥啃两个冷窝头,这就是他的早饭。等他套好犁,牵着牛下地时,村里大多数人家才刚刚升起炊烟。
柳聪夫妇则完全颠倒。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纸明晃晃地照到炕头了,王氏才打着哈欠起来,慢腾腾地生火做饭。柳聪更是要睡到饭香飘进屋里才磨磨蹭蹭起床。自从得了那玛瑙桌和玉如意,柳聪的心思就彻底不在农活上了。他偷偷去了一趟县城,找人估了价,虽然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买主(怕露富惹祸),但心里早已把那几件宝贝当成了金山银山。地里的活?懒得去。反正有憨厚的弟弟干着。家里的开销?反正弟弟也能挣点口粮。他和王氏开始琢磨着如何吃好喝好,如何享受。
差距首先体现在饭食上。王氏开始变着法子做好吃的,但只做她和柳聪的份。炖只鸡,鸡肉藏在柜子里,等柳厚下地了才拿出来吃,骨头都要赶紧埋掉。烙油饼,满屋飘香,但柳厚回来时,锅里只剩下点面汤锅巴。蒸包子,肉馅的,柳厚只能“偶然”发现一两个素馅的,还可能是昨天剩下的。
柳厚不是傻子,他闻得到香味,看得到哥嫂嘴角的油光,也感觉得到那份刻意的疏远和防备。但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忍耐。父亲不在了,哥哥就是一家之主,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更卖力地干活,把自己那份简单的饭食默默吃完,然后继续去田里,对着黑土地,对着沉默的老黄牛,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生活。
老黄牛似乎越来越有灵性。它耕田时格外卖力,脚步稳健均匀,犁出的垄沟笔直整齐。休息时,它会用那双温润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柳厚,眼神里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柳厚有时会跟它说话,说地里的庄稼,说今天的天气,说心里那点无法对人言的委屈。老黄牛不会回答,只是偶尔用尾巴轻轻扫扫他,或者用头蹭蹭他的肩膀。
改变发生在那个异常闷热的晌午。
那天,柳厚在东坡地里锄玉米。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没有一丝风,地里的热气蒸腾上来,裹着锄头翻起的泥土味,让人头晕眼花。柳厚汗如雨下,旧褂子湿透了紧贴在背上。他实在熬不住,走到田边的大槐树下歇口气,拿起破葫芦喝了几口早已晒热的凉水。
老黄牛也跟了过来,站在树荫里,慢悠悠地反刍。柳厚靠着树干,看着牛,喃喃道:“牛大哥,这天真热啊……不知道哥嫂在家吃啥呢。” 这话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和一点点酸楚。
就在这时,老黄牛突然停止了咀嚼。它转过头,那双总是温顺平和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柳厚。然后,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没说过话、有些不适应人类发音的声音,缓缓响起:
“厚子,你哥嫂在家烙油饼呢,回去吃点。”
柳厚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葫芦“啪嗒”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老黄牛的嘴巴。牛嘴并没有动,但那声音分明是从它那里传来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出现了幻听。
“牛……牛大哥?你……你刚才说话了?” 柳厚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老黄牛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人性的悲悯,它甩了甩尾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流畅了一些:“是我在说话,厚子,别怕。你爹在世时救过我,我本是山里修行的牛仙,欠他一条命。如今他去了,我得护着你。”
柳厚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混乱。牛仙?修行?爹救过它?这些事完全超出了他憨厚朴实的认知范畴。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老黄牛似乎理解他的震惊,继续说道:“你哥嫂待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你太老实,总吃亏。今天听我的,你假装脚崴了,一瘸一拐往回走。他们见你伤了,总不能还让你饿着肚子干活。回去,好歹能吃点东西。”
柳厚还在发懵,但老黄牛沉稳的眼神和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关切,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信赖。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真的把脚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别了一下,然后学着村里二瘸子的样子,一瘸一拐地收拾农具,牵着牛往回走。
一路上,他心里七上八下,既害怕这超乎寻常的遭遇,又隐隐有一丝期待。牛仙……真的存在吗?它真的在帮自己?
还没进院门,油饼的香气果然飘了出来,比往常更浓烈。柳厚咽了口唾沫,推开门。
柳聪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拿着一张大油饼吃得满嘴油光,见柳厚这个点儿回来,还一瘸一拐的,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很不耐烦:“厚子?你咋又回来了?这才啥时辰?”
柳厚按照老黄牛教的,低着头说:“脚崴了,走不动道,疼得厉害。” 说着还故意晃了晃身子。
柳聪上下打量他,眼神里满是怀疑。但他确实看到柳厚走路姿势不对,裤腿上也沾了土。王氏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半张饼,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真麻烦。”柳聪嘟囔一句,指了指厨房灶台,“锅里有你嫂子早上剩下的面汤,还有点饼渣,你自己热热吃吧。吃了赶紧歇着,下晌还得去地里看看呢。” 说完,他不再看柳厚,继续啃自己的油饼,还刻意转了个身,背对着厨房。
柳厚默默走进厨房。锅里果然只有小半锅清澈见底、已经凉透了的面汤,飘着几点零星的油花和面疙瘩。旁边的案板上,干干净净,只有一点面渣。而透过窗户,他能看到王氏正躲在堂屋门后,飞快地把一张油饼塞进嘴里,吃得两腮鼓鼓。
柳厚什么也没说,他盛了碗面汤,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喝着。面汤没什么味道,但他喝得很认真。院子里的老黄牛,发出一声悠长的“哞——”,那声音里,仿佛带着沉沉的叹息。
那天晚上,柳厚躺在自己简陋的炕上,久久无法入睡。他摸着怀里那个粗糙的石龟,耳边回响着老黄牛说话的声音。这一切是真的吗?不是做梦?
第二天,柳厚照常早起下地。他心里存着事,干活也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偷偷看老黄牛。老黄牛却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拉犁,没有任何异常。就在柳厚以为昨天真的是自己中暑幻觉时,正午时分,他刚把犁插进地头准备休息,老黄牛又开口了。
“厚子,你哥嫂在家包包子呢,回去吧。” 声音依旧沙哑,但更清晰了些。
柳厚这次有了心理准备,虽然还是心头一跳,但没那么惊恐了。他迟疑地问:“牛大哥,昨天我刚崴了脚,今天又回去,哥他们会起疑的……”
“你就说,牛渴得直喘气,拉不动犁了,得赶紧回家饮水。” 老黄牛低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柳厚的手背,那动作充满了安抚的意味,然后它抬起一只前蹄,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里面很快渗出了一点水,“昨夜我托梦给你嫂子,让她在灶台上给你留了一笼包子,你尽管去吃。”
托梦?柳厚觉得更玄乎了。但他看着老黄牛笃定的眼神,想起昨天虽然只喝了面汤,但至少“崴脚”的理由没有被深究,心里又生出一丝勇气。或许,牛大哥真的有办法。
他依言赶着牛回家,路上还特意让牛在河边多停留了一会儿,弄得牛身上湿漉漉的,像是出了很多汗。刚进院,一股混合着肉香和面香的浓郁味道就冲进鼻子。柳聪和王氏正坐在堂屋的饭桌旁,桌上摆着一大盘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两人吃得满手是油。
柳聪看见柳厚,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又咋了?今天牛又咋了?” 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柳厚垂着眼,按照老黄牛教的说:“天太热,牛渴得直喘粗气,拉不动犁了,我怕它中暑,赶紧牵回来饮水。”
柳聪狐疑地看看老黄牛,牛身上确实湿了一片,喘息声也比平时粗重些(其实是柳厚让它跑快了点)。他烦躁地挥挥手:“水缸里有的是水,你自己看着办!赶紧弄完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又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不再理他。
柳厚应了一声,先去水缸边给牛舀了水,看着牛低头畅饮。然后他犹豫着,慢慢走向厨房。灶台上,盖着干净的笼布,揭开一看,果然有一小笼包子!不多,只有四个,但个个白白胖胖,散发着热气。柳厚愣住了,心里翻江倒海。托梦……竟然是真的?牛大哥真的托梦给嫂子,让她给自己留了包子?可嫂子那样的人,怎么会听梦里的话?
他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是素馅的,青菜豆腐,但调了油盐,味道很好。他慢慢地吃着,心里五味杂陈。院子里,牛棚里的老黄牛一边喝水,一边嚼着槽里的草料,嘴角的肌肉微微牵动,那模样,竟像是在微笑。
第三天,天气有些反常,早上还晴空万里,到了晌午,天边却堆起了厚厚的、铅灰色的乌云,隐隐有雷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闷热。
柳厚正在河边地里给豆子除草,老黄牛在一旁悠闲地啃着田埂上的青草。突然,老黄牛抬起头,望向村子方向,耳朵转动了几下,然后转向柳厚,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促:
“厚子,你哥嫂今天炖了肉,你回去。回去就说,你看见天边云头不对,像是要下大雨,得赶紧把院子里晾晒的玉米收起来,晚了淋了雨要发芽。”
柳厚停下锄头,抹了把汗:“牛大哥,这……连着三天往回跑,哥他们肯定更不高兴了。”
老黄牛的眼神变得深沉而严肃,它走近两步,用头轻轻撞了撞柳厚的胳膊,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厚子,你听我说。他们早想分家了,嫌你累赘。今天就是个由头。等会儿无论他们说什么,怎么闹,你都别争,别抢。记住,你只要两样东西——我,还有你怀里那个石龟。”
柳厚的心猛地一沉,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分家?虽然早有预感,但被这样直接点破,还是让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爹才走没多久啊……
“牛大哥,我……我憨,我没本事,离了这个家,我……” 柳厚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怕,厚子。” 老黄牛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长者的慈祥,“你爹给你留了真东西,不在那玛瑙桌上,也不在那玉如意里。这两样才是真念想,别的都是浮云。你拿着它们,自有你的活路,自有你的福分。听我的,啊?”
柳厚看着老黄牛坚定而充满智慧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他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土,深吸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迟疑,尽管心里依旧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即将失去的“家”的眷恋,但有一种东西,在老黄牛这三天的“试探”和点拨下,在他心底慢慢滋生出来——那是一种对自己的坚信,和对牛大哥毫无保留的信赖。
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