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鹤年被抓后的第七天。
云西省委小会议室。
贾振国书记手里夹着半支香烟。长条会议桌两侧,省长庄本富,省纪委书记钟照明、省委组织部长郭爱民、省公安厅长、省高检检察长、省高法院长依次排开,人人面色凝重。
“这是郭鹤年截至目前交代的涉案人员名单。”钟照明将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材料推到桌子中央,“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级,直接参与或明知其犯罪活动仍提供帮助的,七人;第二层级,收受其贿赂并在职务上给予关照的,十三人;第三层级,与其存在不正当经济往来但尚未查实权钱交易的,九人。总计二十九人。”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二十九人。这几乎涉及江畔市半个班子和省里多个要害部门。
“名单核实了吗?”贾振国声音嘶哑。
“正在核实。我们调取了银行流水、通讯记录、行程轨迹等客观证据进行交叉比对。”钟照明翻开手中厚厚的卷宗,“目前可以基本确认的是,第一层级的七人中,包括江畔市住建局局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市发改委副主任、云西银行江畔分行行长魏官山……”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会议室里的空气就沉重一分。
“魏官山?”省公安厅长抬起头,“就是那个给永盛能源违规放贷二十亿的行长?”
“对。郭鹤年供述,永盛能源在江畔市的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有魏官山的影子。”钟照明将一份银行流水复印件分发下去,“看这里,永盛能源获得贷款后,三天内就有一笔八百万的资金转入魏官山妻子表弟在开曼群岛的公司账户。这种操作在过去三年里发生了十七次,累计金额一亿两千万。”
一亿两千万。会议室陷入死寂。
“这个魏官山,”贾振国掐灭烟头,“现在在哪?”
“在江畔分行办公室。我们的人从昨天开始二十四小时监控,他还没有异常举动。”省公安厅厅长回答,“但从监控看,他这两天频繁销毁文件,还让秘书买了一张明天飞香港的机票。”
“他想跑。”组织部长郭爱民沉声道。
“跑不了。”贾振国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省委大院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安宁得近乎不真实。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同志们,郭鹤年案不是个案,而是一起系统性、塌方式腐败案件。这二十九个人,像二十九颗钉子,钉在我们云西的肌体上。现在,到了拔钉子的时候了。”
“但范围这么大,动作这么猛,”检察长有些犹豫,“会不会影响稳定?江畔市的经济建设,很多项目都是这批人在抓……”
“不破不立。”贾振国打断他,“如果为了所谓的‘稳定’而放任腐败,那才是最大的不稳定。今天放过一个魏官山,明天就会有一百个魏官山冒出来。到时候,就不是二十九颗钉子,而是二十九个脓疮,会把整个云西烂掉!”
他走回座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中央把云西交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当老好人、和稀泥的。是要我们守土有责、守土尽责。现在腐败分子已经把锄头挖到了国门边上,把黑手伸到了境外犯罪组织那里,我们再不动手,就是对党不忠,对人民不义!”
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上。
“我提议,”贾振国直起身,“立即成立‘郭鹤年案’延伸调查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庄本富同志钟照明同志任副组长。对名单上的二十九人,根据涉案程度,分级分类采取措施:第一层级,立即留置审查;第二层级,停职调查;第三层级,谈话函询。同时,对江畔市近五年郭鹤年经手的重大项目,进行全面审计复核。”
他顿了顿,看向检察长和法院院长:“司法机关提前介入,指导证据收集固定。这个案子,要办成铁案,要经得起法律检验,经得起历史检验。”
“时间呢?”钟照明问。
“三天。”贾振国斩钉截铁,“三天之内,第一层级的七个人,必须全部到案。就从魏官山开始。”
当日下午三点,江畔市金融大道,云西银行江畔分行。
十八层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里是江畔市最繁华的地段,分行行长魏官山的办公室在顶层,一百八十度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城市。
此刻,魏官山正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他五十二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熨帖挺括,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布满血丝。
办公桌上的手机又震动了,是吴启明的号码,但接起来永远是忙音。从三天前开始,他就联系不上吴启明了。从两天前开始,他听说郭鹤年“病了”,在省城“休养”。从昨天开始,他发现自己办公室楼下多了几辆陌生的车。
职业本能告诉他:出事了。
他走回办公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个小巧的便携式碎纸机。过去两天,他已经销毁了十几份敏感文件,那些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的“备忘录”“会议纪要”“情况说明”。
但还有一份,他舍不得销毁。
那是一本黑色真皮封面的笔记本,里面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着过去五年所有的“特殊操作”:哪笔贷款给哪家企业开了绿灯,收了多少钱,钱去了哪个账户,上下打点了哪些人……
这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他盯着笔记本,犹豫着。销毁,就没了证据,但也可能没了谈判筹码。留下,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
魏官山手一抖,笔记本掉在地上。他强作镇定:“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分行办公室主任,神色慌张:“魏行长,楼下……楼下来了好多人,说是省纪委和省公安厅的,要见您。”
该来的还是来了。魏官山反而平静下来。他弯腰捡起笔记本,塞进西装内袋,整理了一下领带:“请他们上来吧。”
五分钟后,六个人走进办公室。为首的是省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主任李道明,五十岁出头,面容严肃。身后跟着三名纪委工作人员和两名公安干警。
“魏官山同志,我是省纪委李道明。”李明出示证件和工作函,“根据《监察法》规定,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请你配合。”
话音落下,两名公安干警上前,一左一右站在魏官山两侧。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隔绝,只有中央空调出风的微弱声响。
魏官山看了看李道明,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个人,忽然笑了:“李主任,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魏官山在金融系统工作三十年,一向遵纪守法……”
“这些话,留到审查期间再说吧。”李道明打断他,“现在,请你交出所有通讯工具,配合我们进行检查。”
“检查?”魏官山笑容收敛,“你们有搜查令吗?”
“有。”李明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对你在分行办公室、住所及其他相关场所的搜查令,已经由省纪委和省公安厅联合签发。”
魏官山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这么果断。
两名工作人员开始检查办公桌。电脑被当场封存,文件柜被逐一打开,抽屉里的碎纸机被小心地装进证物袋,即使碎片,现在的技术也能复原部分内容。
“魏官山同志,”李明看着他,“你西装内袋里装的是什么?”
魏官山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私人笔记本。”
“请交出来。”
“这是我的隐私……”
“在监察调查期间,你没有隐私权。”李道明的语气不容置疑,“请配合。”
魏官山的手在颤抖。他知道,一旦交出去,就全完了。但如果不交,就是抗拒调查,罪加一等。
漫长的十秒钟后,他终于把手伸进内袋,取出那个黑色笔记本,递了过去。
李道明接过,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装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贴上封条、编号、签名。
“带走。”
魏官山被带出办公室时,整个楼层的员工都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那位威严、精明、手眼通天的行长,此刻被纪委和公安的人围在中间,面色灰败,步履踉跄。
电梯一路下行,没有停留,直达地下车库。一辆黑色商务车已经等在那里。
上车前,魏官山回头看了一眼这栋他经营了八年的大楼,痛苦的闭上了眼
车子驶出车库,汇入车流。而就在同时,另一组调查人员已经进入魏官山位于江畔市最高端小区的豪宅。
搜查从下午四点持续到晚上九点。
保险柜里,除了常见的金条、名表,还有十七本不同名字的护照,以及一尊价值数百万的翡翠玉貔貅,那是吴启明送给他的“开业礼物”。
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搜出二十三张银行卡,涉及瑞士、新加坡、香港等地银行,初步估算金额超过两个亿。
最关键的证据在书房天花板夹层里:一个防水防火的钛金属盒,里面是五份股权代持协议,魏官山通过白手套,实际控制着江畔市三家地产公司和两家矿业公司,而这些公司的最大客户,都是永盛能源。
“完整的利益输送链条。”现场指挥的纪委副书记看着摊满一桌的证据,倒吸一口凉气,“银行行长违规放贷,企业获得资金后通过关联公司返利,再用这些钱行贿官员获取更多项目……这个魏官山,就是郭鹤年和永盛能源之间的资金枢纽。”
晚上十点,初步审讯在省纪委办案点展开。
面对铁证,魏官山的心理防线在三个小时内彻底崩溃。
他交代了所有事情:如何与郭鹤年结识,如何被吴启明拉拢,如何为永盛能源量身定制贷款方案,如何收取回扣,如何洗钱出境……
“郭鹤年说,只要把永盛能源扶持成江畔的龙头企业,将来省里的位置,少不了我的。”魏官山捂着脸,声音哽咽,“我信了……我真傻……”
“你知道永盛能源的背景吗?”审讯人员问。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后来吴启明带我去澳门,去泰国,我见到了那些人……我才知道,永盛能源背后是‘暗河’。”魏官山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但那时候我已经下不了船了。他们手里有我的把柄,有我在赌场的录像,有我在泰国……”
他说不下去了,浑身发抖。
审讯持续到凌晨。当魏官山在厚达三十七页的笔录上签字画押时,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云西官场来说,这注定是颠覆性的一天。
魏官山的落马,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名单上的第一层级七人全部到案,第二层级十三人被停职,第三层级九人接受谈话。
江畔市政府大楼里,人人自危。那些曾经围着郭鹤年转的干部,现在避之唯恐不及;那些收过永盛能源“咨询费”的官员,连夜退赃、写检查;那些参与过违规操作的办事员,主动向纪委说明情况……
一场风暴,席卷了这座边境城市。
而在风暴的中心,林万骁站在西明市委办公室窗前,看着手中的情况通报。
郭鹤年倒了,魏官山倒了,一大批人倒了。这是好事,大快人心。但他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重。
腐败就像病毒,一旦侵入肌体,清除的过程必然伴随阵痛。江畔市的经济建设会受影响,一些重大项目可能停滞,老百姓的信心可能动摇……
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像医生给病人做手术,割掉腐肉时肯定会流血,会疼。但不割,整个人都会烂掉。
窗外。西明的天空很蓝,阳光很好。
这里也曾有过阵痛,有过刮骨疗毒的艰难时刻。但挺过来了,天就亮了。
江畔也会挺过来的。只要方向对,路再难,也能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