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风卷过王帐,将耶律阿保机摔在地上的密报吹得哗啦作响。帐内炭火噼啪,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几个心腹将领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查了三天,就查到这些?”耶律阿保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绷紧的弓弦,“‘疑似传讯之器’‘南海所产胶状物’——本汗要的是怎么造!怎么用!”
跪在地上的探子头领冷汗涔涔:“大汗息怒!幽州对此二物防范极严。那天工院外围日夜有兵士巡逻,生面孔根本无法靠近。橡胶运输船队更是有炮舰护航,我们的人尝试接近,对方直接开炮警告……”
“废物!”耶律阿保机一脚踹翻眼前的矮几,“王审知能造,我们契丹的工匠就造不出?那些汉人工匠呢?西域来的那些呢?”
一名文官模样的汉人幕僚小心翼翼上前:“大汗,据逃回来的工匠说,那‘电报’之理玄奥,非精通格物算学者不能解。至于橡胶……南海万里之遥,即便知其产地,一时也难以获取。眼下更急的,或许是沙陀人的动向。”
耶律阿保机瞪向他:“沙陀人又怎么了?”
幕僚低声道:“拔野古的儿子阿史那延去了幽州,受到王审知礼遇,参观了天工院、弘文院,看了正在架设的‘电报线路’。归去时,幽州送了他十车礼物——不是金银,而是盐、茶、新式农具,还有……几套据说能让羊毛纺得更快更好的器械。”
帐内一片寂静。送盐茶布匹是常事,送农具和纺织器械?这王审知,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收买人心。”另一名契丹将领粗声道,“用这些蝇头小利,想拉拢沙陀人。”
“蝇头小利?”耶律阿保机冷笑,“能让草场多打井、羊毛多纺布的‘利’,对沙陀人来说,比十副铠甲更实在。拔野古那个老狐狸,怕是心动了。”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羊皮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云州的位置:“云州不能丢!沙陀人若倒向王审知,我们的南面就多了条看门狗,东面幽州、西面云州,两相呼应,我们南下的路就被堵死了!”
“大汗的意思是……”
“拔野古不是有两个儿子吗?”耶律阿保机眼中凶光一闪,“阿史那延去了幽州,另一个呢?叫……阿史那拓的,听说是个莽夫,最喜欢宝马宝刀?”
幕僚会意:“大汗是想……”
“备礼!挑十匹最好的焉耆马,二十把镶宝石的波斯弯刀,还有……从上次抢来的汉人女子中,选五个貌美的,一并送去给阿史那拓。”耶律阿保机沉声道,“告诉他,契丹人敬重真正的勇士,不像南边的汉人,只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他要让沙陀内部先乱起来。兄弟阋墙,部落分裂,这才是草原上最有效的策略。
与此同时,幽州丞相府的书房里,灯光也亮到了深夜。
王审知面前摊着两份图纸。一份是墨衡最新改进的电报装置——体积缩小了三分之一,灵敏度却提高了一倍,还增加了简易的密码轮,可以快速切换编码。另一份,则是尤里凭记忆画出的“蒸汽推动装置”草图,虽然粗糙,却清晰地展示了利用蒸汽膨胀推动活塞、再通过连杆转化为旋转运动的基本原理。
“尤里说,在他的故乡,这种装置曾被用来开启神庙的大门,或是作为贵族宴席上的趣玩。”墨衡在一旁解释道,“但他认为,若能造得更大,燃料更足,产生的力量足以驱动重物。”
王审知凝视着那简陋的活塞汽缸图。蒸汽机……工业革命的钥匙,竟然在这个时代,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原理可行,但材料、工艺、密封都是大问题。”鲁震凑过来看,挠着头,“这活塞和汽缸要严丝合缝,漏一点气就没劲了。还有这锅炉,要承受蒸汽压力,铁质必须极好,焊接更不能有丝毫缝隙……难,难啊。”
“难才要做。”王审知道,“尤里,若让你主持,需要什么?”
一旁静立的尤里通过通译,结结巴巴却坚定地说:“好铁……很多好铁。还有……会打精密零件的工匠。时间……很长,可能要失败很多次。”
“好铁我们有,工匠鲁大匠给你挑最好的。”王审知拍板,“不急,慢慢试。先做个小模型,验证原理。成功一次,奖百金;失败百次,只要有一次进步,也有赏。”
尤里眼睛亮了,用力点头。
这时,林谦匆匆而入,脸色有些凝重:“丞相,云州急报。沙陀首领拔野古的次子阿史那延刚回到部落,他的兄长阿史那拓就收到了耶律阿保机送去的重礼——良马、宝刀、美人。两兄弟在帐中大吵一架,阿史那拓指责弟弟被汉人蛊惑,阿史那延则说兄长贪图享乐、不顾部落长远。拔野古暂时压下了争执,但部落内部分成了两派。”
王审知并不意外。耶律阿保机若没有反应,那才奇怪。
“拔野古本人的态度呢?”他问。
“还在观望。”林谦道,“但他悄悄派人来问,如果我们真能帮沙陀部落打井修渠,何时可以开始?他还说……若是幽州能提供一批‘迅雷铳’用于防范草原盗马贼,他愿意用五百匹良马交换。”
这是试探,也是讨价还价。拔野古既想要实实在在的好处,又不想彻底得罪契丹。
“告诉拔野古,打井修渠的工匠,下个月就可以派过去。”王审知道,“至于迅雷铳……告诉他,此乃军国重器,不可私相授受。但幽州愿意以优惠价格,出售一批射程百步、威力可穿皮甲的‘猎铳’给沙陀部落,用于自卫。此外,幽州互市将专设‘沙驼商栈’,沙陀人的马匹、皮毛、药材,皆可以最优价格交易。”
你要武器,我可以给,但不是最先进的;你要实惠,我可以给,而且是长期稳定的。这才是真正绑住沙陀人的绳子——利益,加上适度的武力保障。
林谦记下,又道:“还有一事。我们潜伏在契丹工坊附近的探子发现,耶律阿保机加派了人手看守那处山谷,且从西域又掳来了一批工匠。他们似乎……在尝试用泥范铸造整根铁管,而非拼接。”
王审知眉头微皱。整体铸造虽然难度大,但一旦成功,炮管的强度和密封性会好很多。耶律阿保机这是被逼急了,开始不计成本地蛮干。
“让我们的人小心,不要暴露。”他叮嘱道,“另外,可以再送些‘礼物’给那些西域工匠——比如,几本故意写错几个关键数据的‘火器制作秘要’,让契丹人绕得更远些。”
技术封锁与误导,也是博弈的一部分。
林谦退下后,王审知重新看向那两张图纸。电报,蒸汽机……一个在加速信息的流动,一个在解放人力与畜力。这两者结合,将会迸发出怎样的力量?
他忽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耶律阿保机还在用宝马美人、部落权谋的老办法争斗,而他已经开始播种下一时代的种子。这不仅是军事的竞争,更是发展模式的竞争。
“鲁大匠,”他开口道,“从明天起,在天工院设‘蒸汽机研究组’,尤里主持,你派得力徒弟辅助。所需资源,单独列支。每月我要看一次进展报告。”
鲁震虽然觉得那“蒸汽玩意儿”虚无缥缈,但丞相如此重视,也只能应下。
“墨衡,”王审知又转向年轻人,“幽州至云州的电报线路,施工进度如何?”
“回丞相,全线已分成四段,同时开工。”墨衡禀报,“幽州至居庸关段进展最快,已铺设八十里;居庸关至怀来段因地势复杂,稍慢;怀来至蔚州、蔚州至云州两段,刚刚开始立杆。按目前进度,三个月内全线贯通,确有希望。只是……”
“只是什么?”
“沿途百姓对架杆拉线多有好奇,甚至有人谣传这是‘引雷之法’,恐招天谴。”墨衡无奈,“虽经地方官吏解释,仍难尽除疑虑。”
王审知沉吟片刻:“让郑公回程时,在各州县多留几日,用《新学蒙训》里的道理,向百姓讲解电与磁的常识。再让各地蒙学组织孩童,参观施工,由工匠现场简单演示——孩子明白了,大人也就安心了。”
教育是最好的辟谣。
夜色渐深,王审知终于处理完所有事务。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春寒涌入,远处天工院的方向还有灯火闪烁,隐约传来叮当的敲打声——那是工匠在连夜赶制绝缘线,或是尤里在琢磨他的蒸汽模型。
更远处,幽州城静谧安详,间或有巡夜兵士的脚步声和梆子声传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耶律阿保机恐怕正对着地图苦思冥想,揣测着那看不见的电报线路到底有何魔力;沙陀部落的营帐里,拔野古父子三人或许还在为部落的前路争吵;契丹的山谷工坊中,被掳的工匠们正在皮鞭下,对着错误的图纸铸造注定失败的铁管……
破坏与建设,旧术与新学,分裂与融合……无数股暗涌与明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下奔窜碰撞。
王审知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轻轻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