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夜,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漫长的是等待,是煎熬,是守备府诊疗室内那几乎凝固的空气,是每一次探向宋无双鼻息时那细微到令人心颤的停顿。短暂的是喘息的时间,是调兵遣将的间隙,是烽火燃起前最后的宁静。
胡馨儿蜷在诊疗室角落的一张小凳上,身上还穿着那套沾满血污、多处破损的夜行衣,只是外面披了件沈婉儿硬塞给她的素色披风。她的小脸脏兮兮的,泪痕纵横交错,洗过又流,流了又干。一双原本灵动机敏的大眼睛,此刻红肿着,失神地望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宋无双,目光仿佛钉在了那只依旧紧握着“破岳”剑柄、被纱布小心固定在身侧的右手上。
沈婉儿刚刚为宋无双施完一轮金针,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比躺在床上的病人还要苍白几分。她轻轻拔下最后一根银针,手指再次搭上宋无双的腕脉,闭目凝神片刻,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那紧蹙的眉头却未曾舒展半分。
“三师姐……”胡馨儿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六师姐她……能等到吗?”
沈婉儿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桌边,拿起笔,在一张已经写满药材名称的纸上,又添了几味,笔尖微微颤抖。放下笔,她才转过身,看着胡馨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重。
“我用了‘九针定魂’的手法,辅以‘还阳散’的药力,暂时护住了她心脉最后一丝生机,减缓了那异种能量的侵蚀速度。”沈婉儿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也只能延缓……三天,或许更短。若三日之内,没有‘千年雪莲’或‘地心灵乳’这等蕴含磅礴生机、能重塑经脉、净化异质的天地奇珍入药……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回。”
三天……
胡馨儿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三天,在这战火纷飞的北疆,在这强敌环伺、交通几乎断绝的边关,去寻找两种只存在于传说、虚无缥缈的奇珍?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随时可能被狂风吹灭。
可是,再渺茫,也是希望。是六师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大师姐已经下令,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渠道,向中原、向江南、向一切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发出最紧急的求援信息。关内的信鸽几乎倾巢而出,携带着沈婉儿亲笔所书、盖有李慕云将军和林若雪印鉴的求药文书,飞向四面八方。一些精锐的“夜不收”也被派出,冒险穿越狄军可能的封锁线,前往邻近州府求助。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狄军主力前锋已近在咫尺,大战随时爆发,外界信息能否传入送出都是问题。即便真有消息,要将那等奇珍从千里甚至万里之外送来,又需要多少时间?
等得到吗?
胡馨儿不知道。她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够强,不能在寒鸦谷帮上六师姐更多;恨自己为什么不懂更高深的医术,不能像三师姐那样妙手回春;更恨这该死的世道,恨那阴魂不散的幽冥阁,恨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北狄大军!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宋无双,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但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胡馨儿和沈婉儿,却同时捕捉到了!
“六师姐!”胡馨儿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扑到床边。
沈婉儿也迅速上前,再次搭脉,另一只手轻轻翻开宋无双的眼睑查看。
宋无双的眉头,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以一种肉眼无法分辨的幅度,蹙了一下。那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也在微微转动。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被纱布固定的右手,那紧握剑柄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却让胡馨儿和沈婉儿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这不是好转的迹象。沈婉儿清楚,这更像是身体在承受巨大痛苦时,残存意识本能的反应,或者是……那侵入体内的异种能量与残存药力、求生意志激烈冲突所引发的短暂波动。
“她在疼……”胡馨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滴落在宋无双冰冷的手背上,“三师姐,六师姐是不是很疼?”
沈婉儿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痛色更深。金针和药物可以暂时稳住生机,却无法消除那经脉尽毁、异种能量肆虐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宋无双此刻所承受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
“六师妹性子最烈,也最能忍痛。”沈婉儿的声音有些发哽,“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的意志……依旧不肯屈服。”
胡馨儿紧紧握住宋无双没有握剑的左手,那只手冰凉而僵硬。她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泪水却浸湿了对方的指尖。
“六师姐,你要坚持住……大师姐她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一定会找到救你的药的……你一定要等我们……”她喃喃低语,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昏迷中的人。
然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不断回响:等?怎么等?去哪里找?时间在哪里?
焦灼、无助、悲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胡馨儿的心。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从心底最深处泛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这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小时候在栖霞观,有一次六师姐独自在后山练剑,不小心失足跌入一个被积雪掩盖的深坑,摔断了腿,被困了一夜。那一夜,远在观中的胡馨儿就曾莫名地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远离。直到第二天清晨,大家找到昏迷的宋无双,那种心悸才慢慢平息。
师父说,那是她们七姐妹自小一同长大、性命相连所产生的一种奇妙的、超越常理的感应。尤其她胡馨儿,天性灵秀,感知最为敏锐,有时能隐约察觉到至亲之人的危厄。
此刻,这种心悸感再次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令人窒息!
仿佛有什么极其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而这件事,与六师姐息息相关!
胡馨儿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看向沈婉儿:“三师姐!我……我感觉很不好!六师姐她……她是不是……”
沈婉儿看着胡馨儿惊惶失措的样子,心中一沉。她深知这个小师妹感知的灵异之处,若非真有极大的危机临近,绝不会如此失态。
“馨儿,别慌,慢慢说,你感觉到什么?”沈婉儿稳住心神,握住胡馨儿颤抖的肩膀。
“我不知道……就是心很慌,很乱,好像……好像六师姐正在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一个人在挣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很危险!非常危险!”胡馨儿语无伦次,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不是这里!不是身体的伤!是别的……我说不清楚!”
沈婉儿眉头紧锁。不是身体的伤?那是什么?难道是……魂魄不稳?还是那异种能量正在侵蚀她的神智?抑或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她们未知的劫难,正在逼近垂危的宋无双?
无论是哪一种,都绝非好事!
“婉儿!馨儿!” 林若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林若雪快步走入,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劲装,只是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眼中血丝更重了几分。显然,关外的军情和关内宋无双的伤势,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大师姐!”胡馨儿如同见到了主心骨,立刻扑了过去,抓住林若雪的衣袖,急声道,“我感觉六师姐有危险!不是伤!是别的危险!”
林若雪目光一凝,看向沈婉儿。沈婉儿沉重地点了点头,将胡馨儿的感应和自己的担忧快速说了一遍。
林若雪听完,沉默了片刻。她走到床边,看着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仿佛在抵御无形痛苦的宋无双,伸出手,轻轻抚平了她额间一缕汗湿的乱发。
“我相信馨儿的感应。”林若雪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无双此刻状态诡异,那铜山修炼的邪功和陨铁能量本就透着古怪,难保没有我们不知道的阴毒后手。幽冥阁行事诡谲莫测,或许在铜山身上下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禁制或追踪手段,一旦他身死,便会触发,祸及诛杀之人。”
这个推测让沈婉儿和胡馨儿脸色大变!
“那怎么办?”胡馨儿急得眼泪又掉下来,“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吗?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诅咒或者追踪……”
“不能干等。”林若雪断然道,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关外大战在即,我无法离开。婉儿需坐镇救治无双,统筹医药。彩云要稳定关防。海燕伤势未愈。寻找灵药之事,已发出讯息,但需时间,且变数太大。”
她目光转向胡馨儿,那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馨儿,七师妹。”
胡馨儿浑身一震,站直了身体,抹去眼泪,迎上大师姐的目光。
“你的轻功最好,感知最灵,心思也最活。”林若雪缓缓道,“如今,有一个或许更直接、但也更危险的任务,需要你去做。”
“大师姐请吩咐!馨儿万死不辞!”胡馨儿毫不犹豫,小脸上满是决绝。只要是为了救六师姐,哪怕刀山火海,她也敢闯!
林若雪从怀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着复杂云纹的深紫色令牌,递给胡馨儿。
“这是‘天机阁’的客卿令牌。”林若雪沉声道,“多年前,师父云游时,曾偶然帮过天机阁阁主一个大忙,获赠此令,言明凭此令,可向天机阁提出一个不违背道义、在其能力范围内的请求。天机阁乃江湖中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号称‘无所不知’,其总坛位于中原腹地‘云雾山’深处,踪迹飘渺,常人难寻。但他们有一套独特的紧急联络和接引方式。”
胡馨儿接过令牌,触手温润,却感觉重逾千斤。天机阁!她听说过这个传说般的组织,据说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掌握着无数秘密,但行事低调,几乎从不参与江湖纷争。没想到师父竟与他们有旧,还留下了如此重要的信物!
“大师姐是要我……去天机阁求药?”胡馨儿立刻明白了。
“不错。”林若雪点头,“天机阁底蕴深厚,或许收藏有‘千年雪莲’或‘地心灵乳’,或者至少,他们肯定知道这两种奇珍最确切、最有可能的线索!远比我们盲目搜寻要快得多,也可靠得多!”
她看着胡馨儿,语气凝重:“从此地到中原云雾山,路途遥远,关山阻隔,如今北疆战乱,沿途必然凶险万分。你需孤身一人,穿越可能存在的狄军封锁、流寇匪患,以及幽冥阁可能布下的眼线。你的任务,不是战斗,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天机阁,出示令牌,说明缘由,求取灵药或确切线索!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将东西或消息带回来!”
“这是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赛跑。”沈婉儿补充道,眼中满是担忧,“馨儿,你身上也有伤,内力未复,此去……九死一生。”
胡馨儿紧紧攥着那枚紫色令牌,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微弱的宋无双,脑海中闪过六师姐平日对她种种回护、指导的情景,闪过寒鸦谷那惨烈的一幕,闪过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悸动。
九死一生?那又如何!
若能用她的九死一生,换六师姐的一线生机,值了!
“我去!”胡馨儿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再无半分犹豫与恐惧,“大师姐,三师姐,告诉我联络方式和路线!我现在就出发!”
林若雪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心疼与不忍。她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残酷,将如此重任压在年纪最小、本该最受呵护的小师妹肩上。但眼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希望的一条路。胡馨儿的轻功和机敏,也是完成这个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好!”林若雪不再多言,转身走到桌边,铺开一张简易的舆图,快速在上面标注出一条尽可能隐蔽、快捷的路线,并详细告知胡馨儿与天机阁紧急联络的暗记和方法。
沈婉儿则立刻去准备行囊,将最好的金疮药、解毒丹、补充内力的“归元散”、以及一些干粮清水、火折银钱等物,塞进一个轻便结实的背囊。她还特意将仅剩的两颗“燃血爆元丹”也放了进去,再三叮嘱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服用。
一刻钟后,守备府侧门。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寒风呼啸,卷动着关墙上的旌旗,发出猎猎声响。
胡馨儿已换上一身深灰色的紧身劲装,外罩御寒的斗篷,背着小巧的行囊,腰间佩着“蝶梦”短剑,靴筒里藏着匕首和飞针。她的小脸洗净了,虽仍显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林若雪、沈婉儿、杨彩云(闻讯赶来)都站在门口。秦海燕也挣扎着让人搀扶过来,脸色苍白,却执意要送。
“小师妹……”秦海燕抓住胡馨儿的手,声音哽咽,“一定要……平安回来!把药带回来,救活老六!也……保护好自己!”
“二师姐放心,我一定会的!”胡馨儿用力点头。
杨彩云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婉儿将一个小巧的玉瓶塞进胡馨儿手里:“这里面是我刚配的‘清心守神丸’,若感觉心神不宁、心悸难受时服用,或能缓解你与无双之间的那种感应带来的负面影响。路上千万小心!”
“谢谢三师姐。”胡馨儿小心收好。
林若雪最后走上前,替胡馨儿整了整斗篷的领口,深深地看着她:“馨儿,记住,你的任务是求药和传递消息,不是厮杀。遇事以隐匿、躲避、快速通过为第一要务。保住性命,才能完成任务。师父和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馨儿明白!”胡馨儿抱拳,对着四位师姐深深一揖,“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五师姐,关内和六师姐,就拜托你们了!馨儿……去了!”
说罢,她不再留恋,毅然转身,娇小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灵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关内马厩方向的黑暗中。她不能从正面出关,只能利用熟悉的地形,从之前周晚晴她们出入的隐秘路径离开。
很快,一匹早已备好的、神骏矫健的黑色骏马,载着胡馨儿,从铁壁关东侧一条极其隐蔽的峡谷悄然奔出,没入了关外那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黑暗荒原之中。
马蹄声被特意包裹,在风声中微不可闻。
胡馨儿伏在马背上,将“蝶梦”轻功的心法微微运转,减轻自身重量,让马匹跑得更快更省力。她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胸前——那里,贴身放着天机阁的客卿令牌,以及……那一阵阵越发清晰、令人心悸的恐慌感。
六师姐……等我!
无论你在承受什么,无论前路有多少凶险,我一定会把救命的药带回来!
夜色如墨,前路茫茫。
孤骑如箭,直指中原。
少女的征程,在这烽烟将起的北疆边缘,悄然开始。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与呼啸的朔风之后,只留下身后铁壁关那巍峨沉默的轮廓,以及关内那盏为垂危者点亮、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