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议事厅那张巨大的红木圆桌上，此时摊开着一张崭新的帝国疆域图。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一支鹅毛笔，在地图西部狠狠画了一道红线。
“西部的铁矿区，归戴巴家族。”
说话的是战锤巨人的家主。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燕尾服，优雅地将笔扔回桌上，溅出的几滴红墨水落在旁边一人的袖口上。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布劳恩家族幸存的老管家。
此时，这位曾在大公爵面前也挺直腰杆的老人，正像条丧家之犬般趴在桌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公爵大人！不能这样啊！”老管家把那张被瓜分得支离破碎的地图护在身下，“那座矿山是我们家族三百年的基业！没了它，我们拿什么去维持家族的体面？”
“体面？”
坐在他对面的纳德公爵夫人发出一声嗤笑。她正用一把银质的小锉刀修整着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连唯一的巨人都弄丢了的废物，也配谈体面？”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老管家的脸上。
旁边，加利亚德家族和奥古斯都家族的代表更是面如死灰。失去了鄂之巨人和兽之巨人，他们在圆桌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话语权，甚至连坐着的椅子都显得烫屁股。
“外王陛下！”
奥古斯都家族的代表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冲向长桌尽头的王座。
“求您了！求您下令让宪兵团全国搜捕！找回继承兽之巨人的婴儿！”
“是啊陛下！”布劳恩管家也跟着磕头，额头撞得咚咚响，“只要找回铠之巨人，我们愿意献出一半家产！”
弗里兹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脚下这群痛哭流涕的昔日权贵，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一个月前，这些人还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现在却像一群被阉割的公猪。
“阿克曼。”弗里兹王看向角落。
阿克曼族长依旧像个隐形人一样站在阴影里，双手垂在身侧，对于眼前的闹剧没有任何反应。
“我在问你话！”弗里兹王抓起手边的权杖，用力敲击地面，“宪兵团到底有没有在找那个婴儿？！”
阿克曼族长慢吞吞地抬起头。
“陛下，每天出生的婴儿有几万个。没法找。”
“那就把所有刚出生的婴儿都抓起来！一个个试！”加利亚德家族的代表歇斯底里地尖叫，“宁可杀错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够了！”
弗里兹王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你们疯了吗？刚才还在讨论怎么瓜分盟友的矿山，现在又要屠杀平民婴儿？你们是想逼得民众再造反一次吗？”
他指着戴巴、纳德和胡佛三位家主。
“还有你们！大敌当前，萨妲柯那个疯子的尸体还没凉透，你们就开始内斗？把地图收起来！在找回失落的巨人之力前，谁也不许动一兵一卒！”
议事厅里安静了一秒。
随后，一声极不给面子的轻笑打破了沉默。
纳德公爵夫人吹了吹指甲上的碎屑，放下锉刀，那双涂着紫色眼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弗里兹王。
“陛下，您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她站起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逼近王座。
那种属于上位捕食者的压迫感，让弗里兹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了椅背上。
“我们坐在这里跟您商量，是给王室面子。”
公爵夫人伸出手，帮弗里兹王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结，动作轻柔，却像是在抚摸一只待宰的宠物。
“您也就是个普通人。一个会老、会死、连只鸡都杀不死的普通老头。”
她拍了拍弗里兹王的脸颊。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伟大的弗里兹王。”
弗里兹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
“我们走。”
戴巴公爵拿起手杖，甚至没行礼，直接转身向大门走去。胡佛家主紧随其后，路过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败犬时，还不忘往他们身上吐了口唾沫。
“混账！全是混账！”
弗里兹王抓起桌上的墨水瓶，狠狠砸向紧闭的大门。
墨水在门板上炸开，像是一朵黑色的彼岸花。
阿克曼族长默默地看了一眼那扇门，又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国王，低下头，退回了阴影里。
……
混乱并没有因为会议的结束而停止。
相反，那是地狱的开端。
失去了进击的巨人的威胁，又没有了铠、鄂、兽三大家族的制衡，剩下的四大家族彻底撕破了脸皮。
仅仅一个月后。
西部的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
超大型巨人家族——胡佛家，动手了。
他们没有宣战，没有警告。在一个清晨，直接将继承了超大型巨人之力的旁系子弟投到了车力巨人控制的西部行省首府，拉格拉科城。
轰——！！！
那是天灾。
六十米高的超大型巨人，变身瞬间产生的冲击波，直接将半个城市夷为平地。
数以万计的平民在睡梦中被高温气化，连骨灰都没剩下。
紧接着，那个没有皮肤、浑身散发着灼热蒸汽的红色巨人，像是一尊毁灭之神，缓缓站起。
它仅仅是迈出一步，脚下的街道就化作了岩浆。
“啊啊啊啊——！！！”
幸存的人们浑身着火，像蚂蚁一样在废墟中奔逃。
但他们无处可逃。
超大型巨人弯下腰，抓起一把还在燃烧的房屋残骸，像撒播种子一样撒向远处的人群。
与此同时，车力巨人家族的军队开始反击。
装备着火炮的车力巨人四肢着地，在废墟中灵活穿梭，与笨重庞大的超大型巨人打得有来有回。
战争的绞肉机一旦开启，填进去的就不只是士兵的命，更是无数底层百姓的血肉。
为了对抗超大型巨人，车力家族强行征召了领地内所有的男丁，给他们发一根矛就推上前线当炮灰，只为了消耗对方的体力。
而胡佛家族则更加残忍。
他们把所有的战俘和反抗者都变成了无垢巨人，驱赶着这些只有食欲的怪物冲进车力家族的城镇。
一时间，艾尔迪亚帝国的西部沦为人间炼狱。
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曾经繁华的贸易城市变成了瓦砾堆，护城河里流淌的不再是水，而是粘稠发黑的血浆。
……
王宫，深夜。
弗里兹王跌跌撞撞地跑过长廊。
他披头散发，鞋子跑丢了一只，睡袍上沾满了酒渍。
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即使隔着几十公里都能隐约听到，那是帝国的根基在崩塌的声音。
“完了……全完了……”
他推开那扇隐秘的橡木门，冲进了王家图书馆。
这里依旧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
那个金发少女，这一代的始祖巨人，依旧坐在那张高大的天鹅绒椅子上。
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历史书，赤裸的双脚在半空中轻轻晃荡，就像一个正在看睡前故事的普通女孩。
她太美了。
那种美在月光下显得近乎妖异。皮肤白得透明，金色的长发像是流动的光河，每一根睫毛都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即使外面已经是尸山血海，她依然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你还在看书？！”
弗里兹王扑倒在书堆里，双手抓着地毯，声音嘶哑。
“胡佛那个疯子把拉格拉科城炸了！死了几十万人！车力家族正在把所有平民变成无垢巨人反击！第八次巨人大战已经开始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无动于衷的少女，眼泪夺眶而出。
“求求你……出手吧！只要你用坐标之力，哪怕只是让那些巨人停下一秒钟……”
少女翻了一页书。
沙沙。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
“削减人口。”
少女开口了。
声音依旧甜美稚嫩，却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这不就是你想做的吗，叔叔？”
她没有抬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书页上那些古老的文字上。
“你之前推行《无垢法案》，把穷人变成巨人送进工厂当燃料，不就是嫌人口太多，资源不够分吗？现在胡佛公爵帮你代劳了，效率比你的蒸汽工厂高了一万倍。”
“这不一样！”
弗里兹王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臂咆哮。
“我是为了帝国的工业化！是为了进步！他们这是在毁灭！这是在自相残杀！”
“有什么区别？”
少女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湛蓝的眼眸里，倒映着弗里兹王扭曲的脸，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
“我从出生起，就被关在这个图书馆里。”
她合上书，手指轻轻抚摸着烫金的封面。
“十二年。我把这里所有的书都看完了。官方的编年史，民间的野史，甚至那些被禁毁的神话传说。”
她站起身，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那隐约可见的火光。
“叔叔，你知道吗？历史是一个圆。”
“第一次巨人大战，死了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第二次，百分之九十。第三次……”
少女伸出手指，在充满雾气的玻璃窗上画了一个圆圈。
“每一次战争爆发的节点，都在艾尔迪亚人口爆发，极度繁荣的时候。就像是设定好的闹钟，时间一到，铃声就会响。”
弗里兹王愣住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有一股力量。”
少女转过身，背对着月光，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一股未知的、比始祖尤弥尔还要古老、还要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这一切。”
“我试过反抗。在‘道路’里，我无数次跪在尤弥尔奶奶面前，哭着求她告诉我那是谁。求她停止这种轮回。”
少女歪了歪头，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你猜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在堆沙子。一边堆，一边流泪。她也是奴隶。那个力量的奴隶。”
弗里兹王感觉到一股寒气。
“你……你是说……”
“那是收割。”
少女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羊群太大了，草场不够吃，羊就会生病，会乱跑。所以牧羊人就要杀掉一批，留下最强壮的种羊，等草长出来了，再让它们繁殖。”
“我们就是羊。”
她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自己。
“艾尔迪亚帝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农场。而巨人大战，就是牧羊人手里的剪刀。”
“我不想死。”少女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本书。
“我也想通了。既然这股力量无法反抗，既然连始祖尤弥尔都只能顺从，那我为什么要当那个螳臂当车的傻瓜？”
她翻开书，继续阅读。
“顺其自然吧，叔叔。我不会阻止巨人大战。如果我强行干预，说不定会触怒那个农场主，到时候降临的就不是战争，而是彻底的毁灭。”
“但是……”
少女顿了顿，伸出一只手，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我会把损失控制在百分之五十。”
“以前每次都要死八成以上，直到荒野上的无垢巨人比活人还多。这次，我会保住一半。”
“我会留下足够的种子，留下工匠，留下学者。等那些贪婪的家主们杀累了，死绝了，文明就会在废墟上奇迹般地复苏。”
她抬起头，对着弗里兹王露出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
“到时候，您还是那个英明的君主，带领幸存者重建家园的英雄。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剧本吗？”
少女低下头，不再看他。
“出去吧，叔叔。记得把门关好。别让外面的血腥味飘进来，弄脏了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