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拉上来一半,突然卡住了。我用力拽了拽,纹丝不动,像是被井里的什么东西死死拖住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不能松手,小禾还等着水救命!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双脚蹬住井栏,身体后仰,死命往上拉拽。
“咔嚓……”井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我几乎脱力的瞬间,下面拖拽的力量陡然一松。我猝不及防,猛地向后摔倒在地,水桶也“哐当”一声被带了上来,砸在井台边上,里面的水泼洒出来,冰凉刺骨。
我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摔疼的屁股,伸手去摸那水桶。桶是上来了,可桶壁上,竟然紧紧勾着一只鞋子!
一只湿漉漉的、颜色极其鲜艳的红绣鞋。
那红色,红得邪性,像刚用血染过,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一种妖异的光。
鞋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做工极其精致,但鞋帮边缘已经有些破损,沾着黑绿色的苔藓和泥污。
鞋子很小,一看就是旧时代裹小脚的女人穿的。它湿透了,沉甸甸的,不断往下滴着水珠,那水珠落在地上,竟然也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井里怎么会有一只红绣鞋?还是这种早就绝迹了的三寸金莲的鞋?
就在我盯着那只诡异的红绣鞋,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都冻僵了的刹那——
一股极其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微风吹拂过我的后颈。
紧接着,一个声音,贴得极近,几乎就在我耳朵后面,轻轻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飘忽,空洞,带着水波的涟漪,又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幽怨。
“轮到你了么?”
……
时间,仿佛在那瞬间凝固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个“东西”散发出的、井水般的阴冷气息,正丝丝缕缕地渗透我的衣服,钻进我的皮肤。
不能回头!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奶奶说过,遇到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回头,人的肩头有阳火,一回头,火就灭了!
可我控制不住,那种被窥视、被贴近的恐怖感,像无数细密的针,扎遍我的全身。我的脖颈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转去……
眼角的余光,率先瞥见了一抹湿漉漉的衣角,是那种老式的、深蓝色的土布,紧紧贴着,不断往下淌着水珠。紧接着,我看到了一绺乌黑的、滴着水的长发,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旁。
没有看到全貌,我不敢,也做不到。
“轮到你了么?”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贴得那么近,带着水底深处的回音,空茫,又执拗。
“啊——!!!”
积攒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地上一跃而起,什么都顾不上了——水桶、井绳,还有那只鬼气森森的红绣鞋!我像一只被烧着了尾巴的野狗,连滚带爬,朝着家的方向亡命狂奔。
身后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粘稠地追逐着我。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但我感觉不到,只觉得那股阴冷的、带着水腥气的吐息,一直紧紧贴在我的后颈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撞开了自家那扇薄弱的木门,又反手用尽全力撞上,背靠着门板,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四肢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哥?你咋了?”奶奶被我的动静惊醒,端着油灯从里屋出来,昏黄的光线下,她看到我惨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水呢?小禾还……”
“鞋……红绣鞋……井里……她问我……”我语无伦次,牙齿打着颤,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奶奶的脸色瞬间也变得惨白如纸。她没再追问水的事,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拉到炕边,又急匆匆地去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小把有些受潮的朱砂。她颤抖着手,将朱砂混了点水,不由分说地抹在我的额头、手心脚心,又念念有词地在我周围撒了一圈。
做完这一切,她才瘫坐在炕沿上,搂着还在发抖的我,老泪纵横:“造孽啊……真是造孽啊……缠上你了,井里那个脏东西,缠上我的娃了啊……”
那一晚,我们祖孙三人挤在炕上,谁也没能再合眼。奶奶紧紧抱着昏睡的小禾,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屋外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我们心惊肉跳。
妹妹小禾的高烧,在天快亮时,竟然奇迹般地退了。她虚弱地醒过来,喊着饿。可我们谁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井边的遭遇,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我的心头,也笼罩了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
天亮后,我病倒了。浑身发冷,额头却滚烫,眼前不断闪现着那只滴水的红绣鞋,耳朵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轮到你了么?”。胡话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奶奶红着眼睛,去求大队长,求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来了,看了也只是摇头,说是惊吓过度,开了点安神的药,根本不管用。村里人知道了我昨晚去井边打水撞邪的事情,看向我家房子的眼神,都带着恐惧和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敢来看望,连平时关系近的几户,也只敢远远地站着张望几眼。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他们怕井里那个“东西”,顺着我,找到他们家去。
我在炕上昏沉了三天,时睡时醒。睡梦里,总是不停地往下坠,周围是冰冷刺骨的井水,一张模糊的、惨白的女人脸在黑暗的水底对着我笑,手里还拿着那只红绣鞋。醒来时,浑身冷汗,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