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滩的胡骑大营,终究是按捺不住那劫掠的渴望与对汉军“虚弱”的误判,开始躁动起来。
当探马将“并州军弃守狼牙、飞狐二戍,仓皇南撤”的“捷报”带回联军大营时,营地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混杂着乌桓语与鲜卑语的、充满野性与贪婪的狂野欢呼。熊熊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被酒精和杀戮欲望刺激得扭曲的面孔。
“看吧!我就说汉狗怕了我们!”乌桓峭王部的首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身材魁梧的壮汉,用力拍打着覆着毛皮的大腿,溅起一片酒渍,“田豫?什么狗屁度辽将军!我看是只会钻洞的度辽老鼠!”
坐在上首兽皮垫上的鲜卑首领素利,比起乌桓人的狂躁外露,显得更为阴鸷沉静。他慢条斯理地用匕首切割着烤得焦香的羊腿肉,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峭王,兴奋之余,也别忘了去年冬天,是谁的部众被那赵云像驱赶羊群一样撵进了黑风河谷,差点让风雪埋了整个部落。”
峭王脸色瞬间一僵,随即涨得通红,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野狼,怒喝道:“素利!你休要提那次晦气!那次是中了汉狗的埋伏!这次不同!他们内部空虚,精锐都被南面的大战拖住了!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复仇和发财的良机!”
“良机?”素利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细长如同狐狸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而多疑的光芒,“也可能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田豫此人,并非庸碌之辈,并州军更是以悍勇着称。他们这次退得……太快,太干脆了,反倒让我不安。”
“你就是被汉人吓破了胆!”峭王猛地站起,将手中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陶片四溅,“他们连边境榷场都不要了!那是他们的钱袋子,命根子!如果不是真的撑不住了,兵力捉襟见肘,他们会舍得放弃?我不管你怎么疑神疑鬼,我的勇士们不能白跑这一趟!明天,我就带兵去拿下强阴!你要是怕死,就带着你的人留在后面吃土吧!”
素利看着暴怒如雷的峭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他心中自有盘算,需要这些鲁莽的乌桓人去做探路的石头,也需要他们去消耗汉军的实力,为他鲜卑部攫取最大的利益。他故作沉吟,仿佛被峭王的“勇气”说服,半晌才缓缓道:“既然峭王心意已决,要为我联军夺取头功,我鲜卑勇士自然不能落后,堕了威风。明日,便一同进兵。不过……”他话锋微转,“既是峭王率先提议,这前锋破敌的重任,便由你部担任,如何?也让儿郎们先尝尝甜头。”
“好!就这么说定了!”峭王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在他简单直接的思维里,这正是抢夺头功、洗刷去年耻辱的大好机会,全然未觉已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翌日,联军五千余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卷起漫天黄尘,浩浩荡荡扑向强阴城。沿途所见,尽是并州军“仓促”撤退留下的“证据”——歪斜丢弃的破损旗帜,散落一地的零星辎重包裹,甚至还有几处刻意留下、尚有余温的灶坑。
峭王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对着身旁并辔而行的素利炫耀般地指着那些痕迹:“看!我说什么?汉人连饭都没吃完就慌慌张张地跑了!真是丧家之犬!”
素利眯着眼,目光如同鹰隼般仔细扫过那些“狼狈”的现场。灶坑里的灰烬似乎……分布得过于均匀了些?丢弃的辎重也多是些陈旧不堪、价值不高的杂物。他心底那点疑虑的毒苗再次悄然滋生,但看着乌桓人士气高昂,嗷嗷叫着想冲进城池抢掠,再望向远处地平线上那已然清晰可见的、看似低矮的强阴城轮廓,巨大的利益诱惑终究压过了那份谨慎。他轻轻哼了一声,未再多言。
强阴城头,田豫手按剑柄,身形挺拔如松,静静伫立。
远方地平线上,黑压压的胡骑如同翻滚的乌云,伴随着闷雷般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那声势,震得脚下的城墙垛口似乎都在微微颤抖。城墙上,一些初次经历大战的新兵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握着长矛或弓弩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出,微微颤抖。
“不要慌!稳住!”老兵们低沉而有力的呵斥在城头各处响起,如同定心丸,“记住田将军的吩咐,守好你们自己的位置!弓箭手最后检查弓弦箭囊!滚木礌石都给我搬到顺手的地方!”
田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幢主、队正的耳中:“传令,所有床弩预备,听我号令,集中齐射一轮,目标敌军前锋集群,阻其冲势即可,不必追求杀伤。弩手待命,敌军进入百五十步后自由散射,优先射杀扛抬云梯、撞击城门的敌兵。”
他冷静的命令被军官们一层层迅速传递下去。城头原本弥漫的紧张气氛,因为有了明确清晰的指令而稍稍缓解,士兵们开始依令而动,各司其职。
胡骑前锋在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外开始减速,然后如同熟练的舞者,左右分开,呈扇面状沿着城墙平行奔驰,口中发出各种怪异的呼哨和嚎叫,马刀挥舞,试图用这种惯用的心理战术扰乱守军心神,制造恐慌。
峭王在众多亲卫骑兵的簇拥下,来到阵前,望着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田”字将旗,以及城墙上看似因兵力不足而显得稀疏的守军阵列,不由得纵声狂笑,用马鞭指着城墙:“儿郎们!看见了吗?汉人已经吓破了胆!打破这座城,里面的财富、粮食、女人,任由你们抢夺三天!”
“嗷呜——!长生天保佑!”乌桓骑兵们发出狼群般的兴奋嚎叫,士气瞬间被点燃,攀升到了顶点。
几名急于立功的乌桓百夫长,不等后续命令,便迫不及待地率领本部最为悍勇的人马,扛着临时捆扎的简陋云梯,发起了第一波试探性的凶猛冲锋。
“敌军进入床弩射程!”城楼了望哨嘶哑的喊声划破空气。
田豫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缓缓举起了右手。
刹那间,城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胡骑越来越近、如同擂鼓般的马蹄声和疯狂的嚎叫。
“放!”
田豫高举的右手狠狠挥落。
嗡——!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弓弦震响陡然爆发!数十架早已蓄势待发的床弩同时击发,粗如儿臂的特制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一片死亡的铁幕,瞬间覆盖了冲锋的胡骑前锋!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与骨骼碎裂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乌桓骑兵,连人带马被这股狂暴的金属风暴撕成了碎片,鲜血混合着内脏四处喷溅,将黄土地面染得一片猩红。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
紧接着,城垛后方如同变戏法般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弩手,冷静地扣动扳机,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过境,嗖嗖落下,精准地招呼向那些扛着云梯、行动相对迟缓的胡人步兵。
惨叫声、哀嚎声顿时取代了之前的狂嚎,在城墙下响成一片。
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在并州军冷静而高效的防御下,迅速被打退,胡人在城下丢下了几十具姿态各异的尸体。
峭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仿佛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但随即又被更炽盛的怒火取代:“汉人就会仗着城墙和这些破弩耍诈!全军压上!四面围攻!我就不信,他一座小小的强阴城,能有多少箭矢,能扛得住我五千勇士的猛攻!”
更多的胡骑纷纷下马,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挥舞着弯刀、骨朵,扛着更多的云梯和简陋的撞木,从四面八方涌向城墙。战斗瞬间进入了残酷的白热化阶段。箭矢在空中往来交错,发出夺命的嘶鸣;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带着轰隆隆的巨响从城头不断砸落,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和濒死的惨嚎;不时有胡人勇士刚刚攀上云梯半腰,就被守军的长矛捅穿,或者被热油金汁浇中,惨叫着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跌落下去,在城墙根下堆积起来。
田豫在亲兵高举的大盾护卫下,沉稳地在城头巡视。他的脚步不疾不徐,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战位,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简洁而有效的命令。
“东面第三垛口,滚石快用完了,立刻补充!”
“西角楼,弩箭消耗过半,后备队立刻送两箱上去!”
“这里有弟兄受伤了,拖下去,军医救治!动作快!”
他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城下惨烈的厮杀与他无关。但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本身就如同一剂最强的稳定剂,感染着城头的每一位守军,让他们心中的恐慌渐渐被坚定的战意所取代。
激烈的攻防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胡人联军在城下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却始终未能真正威胁到城墙的安全,甚至连一个垛口都未能成功占领。强阴城如同激流中的磐石,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
峭王在后方看得暴跳如雷,挥舞着弯刀连连咆哮,却拿这座突然变得坚硬无比的城池毫无办法。素利则一直冷眼旁观,心中的疑虑随着战事的推进越来越重。汉军的抵抗太有章法了,调度有序,资源调配合理,士气也并未如预想中那般低落,这绝不像是一支士气涣散、仓惶撤退的军队该有的表现。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胡人联军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伤亡,悻悻地鸣金收兵,丢下一地狼藉的尸体和破损的器械,退到数里之外重新扎营。大营里弥漫着浓重的失败和沮丧气氛,白日的狂热与贪婪,被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彻底浇灭。
城头上,并州军的士兵们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却充满自豪的欢呼。他们守住了!在数倍于己的胡骑猛攻下,他们守住了这座城池!
然而,田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放松。他独自站在女墙边,望着远处胡人营地点燃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篝火,对悄然来到身后的副将平静地说道:“今夜,胡人锐气受挫,不会再来强攻了。但我们的戏,还没演完。”
副将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闻言一愣:“将军,我们不是已经成功守住了吗?还重创了胡虏?”
“光是守住,让他们知难而退,还不够。”田豫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今天能守住,纯粹是侥幸,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们已然是强弩之末,再也经不起下一次猛攻了。传令,连夜组织城中部分老弱妇孺,制造混乱迹象,从南门‘秘密’撤出,送往武州。动作要做得‘慌乱’、‘隐蔽’,但必须确保,能让胡人派出的探马清晰地察觉到。”
副将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定会做得天衣无缝!”
当夜,强阴城南门果然出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动静,几支小小的、拖家带口的队伍,在黯淡的星月光芒和刻意压低的嘈杂声中,仓皇离城,消失在南方的夜色里。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奉命监视城防动静的胡人精锐探马的眼睛。
消息很快传回胡人大营。正在借酒浇愁的峭王闻讯,再次振奋起来,一把推开怀里的侍女,眼中重新燃起贪婪的火焰:“果然!汉人撑不住了!他们在偷偷送走家眷,准备逃跑了!明天!明天一定要打破强阴!”
素利这次没有出言反驳或嘲讽,他只是独自坐在自己的营帐里,盯着铺在矮几上的简陋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敲打着标记着强阴和武州的位置。他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计算着如果继续强攻强阴,还需要付出多少部落勇士的性命;计算着即使攻下这座已经“油尽灯枯”的城池,抢掠到的财富是否足以弥补损失;更在计算着,当强阴陷落之后,面对近在咫尺、可能严阵以待的武州城,以及更南方那些未知的汉军援兵,他和他鲜卑部,又该如何自处,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而非为乌桓人火中取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