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驿站里,油灯如豆。
包拯坐在阴影中,深青色的旧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当他偶尔前倾,就着灯光查看地图时,额上那道泛着暗红光泽的月牙疤才会显露出来。那不是传说中沟通阴阳的印记,而是一年前那场刺杀留下的——淬毒的匕首几乎要了他的命。
“大人,该用药了。”公孙策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气味刺鼻。他袖口沾着不知名的矿物粉末,指尖有被灼烧的新痕。“我在里面加了镇痛的龙涎香,但副作用是……”他顿了顿,“可能会让您今夜难以安眠。”
包拯接过,一饮而尽。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吞咽的是铁砂。他闭上眼,感受那熟悉的剧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刮擦骨头。这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多疑——去年那杯来自“自己人”的毒酒,彻底重塑了他对“信任”二字的认知。
“展昭还没回来?”他声音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没有。”公孙策擦拭着他的水晶镜片,“漕帮的水很深,他们现在的规矩……和朝廷那套不一样。”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急促的鸦鸣。
雨墨像一片叶子般从房梁飘落,无声无息。她易容成一个满脸麻子的小厮,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原本清秀却带着几分讥诮的容颜。
“咱们的展大侠,”她嗤笑一声,把玩着手中一个精巧的铜制腰牌,“正被一群‘好兄弟’围着灌酒呢。要不是我顺手把他腰牌摸了,他明天就得在漕帮码头上工还人情了。”她将腰牌抛给公孙策,“喏,上面的纹路我拓下来了,是西夏军械监的暗记。”
公孙策接过,眼神一凝:“漕帮和西夏……”
“不止,”雨墨打断他,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我还听到个有趣的消息——咱们的退休宰相韩大人,上个月‘病故’前,悄悄会见了一位来自邵雍老家的客人。”
包拯的手指猛地收紧,关节泛白。韩章!那个曾与他亦师亦友,最终却想用“融合强国”之名将大宋卖给辽国的人!他死后,包拯本以为线索断了……
“邵雍后人……”他低声重复,眼中风暴凝聚。那个以数术、理学传世的家族,超然物外,为何会卷入这等阴谋?
“砰!”
门被撞开,展昭带着一身酒气和血腥味闯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不深的伤口还在渗血。
“是倭国忍者。”他喘息着,将染血的剑扔在桌上,剑身还在微微震颤,“混在漕帮里。他们……在用活人试药。”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沾血的布片,上面用木炭画着诡异的符号,“那些吃了‘官仓救济粮’的流民,力气暴增,却像野兽般六亲不认。”
包拯缓缓站起身,疼痛让他身形微晃,但眼神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古剑。他目光扫过众人:
公孙策,这个曾只懂圣贤书的谋士,如今在亲手调配致命的烟霞。
展昭,这个曾信仰“御前带刀”荣耀的护卫,此刻剑上沾着来历不明的血。
雨墨,这个视律法如无物的女贼,却成了他们通往阴影世界的钥匙。
“我们是什么?”包拯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官?匪?”
他不需要答案。
“公孙,破解那些符号,找出药性。”
“展昭,守住底线,但……非常时期,可用非常手段。”
“雨墨,”他最后看向那玩世不恭的女子,“我要知道邵氏书院里,到底藏着什么。”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许诺。但他们都知道,在这条偏离了阳光的路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包拯走到窗边,推开窗。寒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花白的鬓发。远处,汴京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棋盘。
而他,以及他身边这些满身伤痕、行走于灰色地带的同伴,就是投入这棋盘,试图在彻底失衡前,扳回局面的……几颗孤子。
新的棋局,已在阴影中悄然布子。
而执棋的手,不再只有光明。
子时三刻,皇城肃静。连绵的春雨像给朱红宫墙刷上了一层桐油,滑腻,阴冷。
一道黑影,紧贴着庆寿殿的阴影蠕动。他的动作毫无传统轻功的飘逸,更像壁虎,或某种节肢动物,每一个移动都精准利用建筑的棱角与巡逻卫兵视线的死角。他穿着与宫墙色泽相近的夜行衣,材质特殊,在雨中竟不反光。
殿门是九寸厚的楠木,内嵌三道铜锁。黑影没有试图撬锁。他从腰间取出一个扁平的皮囊,倒出些许泛着金属光泽的粘稠液体,涂抹在门轴与门槛的连接处。液体无声腐蚀着木头,发出极细微的“滋滋”声,混在雨声里,几不可闻。片刻,他用手掌抵住门扇,一股巧劲微震,整扇门竟被无声卸下。手法匪夷所思,绝非中原路数。
殿内,他目标明确。绕过外间的书案,直接走向靠墙的紫檀木博古架。指尖在架子上方第三格摸索,轻轻一按,一块隔板弹开,露出一个暗格。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一册以特殊丝线装订的、封面无字的蓝皮簿册——《枢密院暗档》。
一卷材质似帛非帛,边缘泛黄,绘满奇异机括图形的卷轴——《天工谱》(伪)。
黑影将两物迅速纳入怀中特制的防水油布囊。就在准备还原暗格时,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注意到,暗格内层,用极细的针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月隐西楼,秤平星现”
他瞳孔微缩,来不及细想,耳廓微动——殿外风雨声中,夹杂了一丝衣袂破空的异响!绝非例行巡逻的禁军!
毫不迟疑,他如同鬼魅般倒射而出,并非按原路返回,而是直接撞向殿后一扇紧闭的菱花窗!身体在触窗的瞬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仿佛没有骨头,竟从狭窄的窗棂间隙硬生生“挤”了出去,落入殿外瓢泼大雨中,瞬息不见。
几乎在他消失的下一秒,另一道身影如大鹏般落在殿前。来人一身皇城司公服,身形魁梧,眼神锐利,正是皇城司副指挥使,耶律宗真。他乃辽国归化之人,向来以勇武和……急于立功着称。
“有贼!”他鼻翼翕动,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那奇特腐蚀液的微酸气息,又看到被破坏的门轴,脸色铁青,“竟敢夜闯宫禁!追!”
他身后一名老成属下迟疑道:“指挥,是否先禀报……”
“禀报个屁!”耶律宗真粗暴打断,脸上是混合着愤怒与兴奋的光,“等那些文官扯皮,贼人早跑没影了!此人手法诡异,必是条大鱼!跟我来,抓不到人,老子拧下你们的脑袋!”
他带着一队亲信,循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被雨水快速冲刷的痕迹,莽撞地坠入黑暗。殊不知,他追赶的,并非仅仅是那个黑影,更是一个即将把他、乃至整个皇城司都卷入旋涡的巨大阴谋。
几乎在宫中警钟被敲响的同时,汴京城南,那处挂着“三教仲裁院”匾额的僻静院落。
包拯还未歇息。他坐在书案后,额上的月牙疤在灯下显得愈发深刻。他正在看一份关于近期市面上出现劣质“青盐”的诉状,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左侧肋下——那是旧伤所在,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公孙策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湿气和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消息。
“大人,宫中急报,有贼人潜入庆寿殿,盗走了……《枢密院暗档》,还有,那卷《天工谱》。”
包拯按压肋下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抬起眼,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终于来了”的凝重。
“《暗档》记录边将阴私,流落在外,边境必生乱子。”他声音低沉,“那《天工谱》……前朝呕心之作,所载火器若现世,是祸非福。”
此刻,盗书之人——邵逸人最得意的门生,正将两样东西呈给在密室中等候的老师。邵逸人只看了一眼那卷《天工谱》,便淡然一笑:“赝品。宫中那位,也不全是废物。不过,足够了。”他要的,从来不是图谱本身,而是“图谱被盗”这个事件,所能引爆的连锁反应。
“皇城司那边如何?”包拯问。
“耶律宗真已带人去追了,”公孙策眉头紧锁,“他性子急躁,我怕……”
话音未落,雨墨像只湿透的猫儿般从窗口翻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
“别指望那莽夫了。”她语带讥讽,“我刚从‘老地方’回来,听说黑市上有人悬红,要买西夏‘一品堂’高级密探的人头,限期三日。巧的是,咱们耶律指挥使,以前在边境,可没少跟‘一品堂’打交道。”
展昭无声地出现在门边,抱剑而立,脸色凝重:“有人在煽风点火,想把水搅浑。或者说……想把祸水,引到特定的人身上。”
包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夜色。盗书,边疆隐私,前朝火器,西夏密探,悬红……这些散落的点,在他脑中飞速连接。
“他们拿走的,不只是两样东西。”包拯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拿走的,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魔盒,释放出猜疑、混乱和战争的钥匙。”
“而我们,”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站在他身边的同伴,“必须在盒子完全打开之前,找到它,并……彻底锁死。”
院外风雨更急,仿佛有无数魑魅魍魉在暗夜中咆哮。
新的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