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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同治年间,晋北有个读书人叫陶生,单名一个望字,字圣俞。二十出头年纪,生得眉清目秀,肚子里有些墨水,却连着三回落了第,家道渐渐中落,只得在县城里租了个小院,一边给富户子弟教书糊口,一边温书准备再考。

这一年秋天,陶望正在院中桂花树下读书,忽听得叩门声。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约莫三十岁,青衫洗得发白,面容清癯,双目却炯炯有神。那人拱手道:“在下于去恶,赴京赶考路过此地,听闻陶兄才名,特来拜会,不知可否叨扰一夜?”

陶望见他谈吐不俗,心生好感,忙请入院中。两人谈诗论文,越说越投机,直聊到月上中天。陶望发现这于去恶学问深不可测,经史子集无不通晓,尤其对八股制艺的见解,精辟入里,许多疑惑经他点拨,竟豁然开朗。

夜里,陶望将于去恶安置在西厢房。自己回东屋睡下,迷迷糊糊间,听得西厢房有翻书声,心下奇怪:“更深露重,于兄还在用功?”悄悄走到窗边,透过缝隙一瞧,只见烛火昏黄,于去恶并未点灯,却将一本书凑到眼前,鼻子几乎贴着书页,那书页上竟一个字也没有,白纸一张。

陶望心中一惊,正待细看,于去恶似有察觉,转头向窗外瞥了一眼。陶望急忙退回房中,一夜辗转难眠。

次日清晨,陶望装作无事,与于去恶一同用早膳。于去恶忽然道:“陶兄,我观你气色,似有困惑。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寻常书生。”

陶望心中早有猜测,便道:“于兄请讲。”

于去恶叹道:“我乃光绪元年山西乡试举人,赴京会试途中染病而亡,至今已滞留阳间三十余载。”见陶望虽惊不乱,他继续道:“阴间亦有科考,三年一度,取中者或可为城隍幕僚,或可转世投胎入书香门第。我因生前文章被考官舞弊所压,心中不平,在阴司告了状,反被记过,需连考三次阴卷方能了结此案。前两次皆因‘文章太过锋芒’被黜,今年是第三次了。”

陶望听罢,既惊且怜,问道:“阴间科考如何考法?”

“与阳间大同小异,不过考题由十殿阎罗共拟,考官是地府功曹与各州城隍。”于去恶道,“只是阴间比阳间更重门路,若无打点,纵有真才实学也难登榜。我生前清贫,死后更是两袖清风,因此屡试不第。”

陶望沉吟片刻,道:“于兄若不嫌弃,便在此住下,一同温习,或可互有进益。”

从此,于去恶便住了下来。白日里两人切磋文章,夜里于去恶便取出无字书“阅读”。陶望渐渐发现,于去恶看的并非凡书,而是用阴间秘法记载的历代状元文章与阴司考题。

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鬼节。这夜阴风阵阵,于去恶面色凝重:“今夜子时,阴间开考。考场在城西十里外的‘阴阳界’——那里有棵千年槐树,树洞通幽冥。我须得前往应试。”

陶望道:“我送于兄一程。”

夜深人静,二人来到城西老槐树下。只见那槐树粗需五人合抱,树心空洞,黑黝黝深不见底。于去恶整了整衣冠,对陶望长揖:“陶兄高义,此生难忘。若我能中,必有报答。”说罢,向树洞中一步踏去,身形隐没其中。

陶望在树下等候,心中忐忑。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忽听得树洞内传来争执声,紧接着于去恶踉跄而出,面色铁青。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于去恶气得浑身发抖,“那主考官竟是生前贪赃枉法被斩首的江宁知府!他生前受贿,死后竟又掌了阴司文衡,公然索贿,一个阴财宝(冥币)可换一等名次!”

陶望忙问详情。原来于去恶入阴间考场,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自认必中。谁知那主考官姓贾,生前便以贪闻名,死后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当上阴司考官。他明目张胆在考场外设了“捐纳处”,只要缴纳阴财宝,便可保送功名。

“我身无分文,那贾考官便说我文章‘戾气太重’,当场黜落。”于去恶苦笑,“这已是第三次落第,按阴司律法,我将永为游魂,不得超生。”

陶望闻言,怒火中烧:“阴间竟比阳间更黑暗!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于去恶摇头:“阴司十殿各管一摊,这文教之事归第四殿五官王管。但阎罗殿高,小鬼难缠,底下这些功曹、城隍、考官,早已结成一张网,若无门路,告状都无门。”

二人正说着,槐树洞里又走出几个书生打扮的鬼魂,个个垂头丧气。一打听,都是无钱行贿被黜落的。其中一个老鬼叹道:“这贾考官上面有人,据说是五官王的远房侄孙女婿的小舅子,根深蒂固,动不得啊!”

陶望听在耳中,忽然想起一事:“我幼时听祖父说过,咱们这一带的山里有位‘白先生’,乃是得道的狐仙,最喜打抱不平,或许能求他相助?”

于去恶眼睛一亮:“可是那位曾在泰山娘娘座下听经的白三太爷?”

“正是!”陶望道,“白先生居处离此不远,明日我便上山求他。”

次日,陶望备了香烛供品,独自上了城外的翠云山。在山间寻了大半日,终于在一处峭壁下找到个石洞,洞口镌着三个古篆:听经洞。

陶望在洞口焚香礼拜,恭敬道:“晚生陶望,为友伸冤,求见白先生。”

连唤三声,洞中走出一位白发老翁,身穿白袍,手持藜杖,面容清癯,双目精光内蕴。老翁打量陶望片刻,道:“你所求之事,我已尽知。那贾考官的确可恶,但他是阴司正式任命的官员,我虽是地仙,也不好直接插手阴司事务。”

陶望闻言,心中一沉。却听白先生又道:“不过,我倒有个法子。四殿五官王素来公正,只是被下面蒙蔽。你若能拿到贾考官受贿的铁证,我可托人递到五官王案前。”

“如何取证?”陶望忙问。

白先生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这是‘照心镜’,能照见阴魂心中所想。今夜子时,你再到槐树下,趁贾考官收受贿赂时,用此镜照他,镜中自会显现他受贿的念头与记忆。切记,只可照一瞬,不可久照,否则会被他发现。”

陶望接过铜镜,再三拜谢。

当夜子时,陶望再随于去恶来到槐树下。只见树洞外果然设了张桌案,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坐在案后,周围围着一群鬼魂,有递银票的,有送珠宝的,热闹非凡。

于去恶低声道:“那就是贾考官。”

陶望悄悄取出照心镜,对准贾考官一照。镜面顿时浮现景象:贾考官正与几个鬼差分赃,口中念叨“今年收了三千阴财宝,给五官王送五百,剩下的咱们平分”;又见他与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官密谈“下次提拔你做判官”……

就在此时,贾考官似有所感,猛地转头:“谁在窥探?!”

陶望急忙收起铜镜,拉着于去恶躲到树后。贾考官四下张望,未发现异常,又继续收钱去了。

回到家中,陶望将镜中所见告诉于去恶。于去恶愤然道:“如此贪赃枉法,定要告倒他!”

次日,陶望再上翠云山。白先生看了照心镜记录,点头道:“证据确凿。我这就去找泰山娘娘座下的黄巾力士,请他转呈五官王。”

三日后,于去恶正在院中与陶望说话,忽然面色一变,侧耳倾听,喜道:“阴司来人了!”

只见院中平地起了一阵阴风,风中走出两个差役,一个穿黑,一个穿白,正是黑白无常。白无常手持公文,朗声道:“奉四殿五官王之命,查实前科举考官贾某贪赃枉法,现已革职查办。于去恶文章本应取中解元,特予补录,授鄷都城文吏之职,即刻上任。”

于去恶喜极而泣,向陶望深深一拜:“陶兄大恩,没齿难忘。”又向空中拜谢白先生。

黑无常道:“于先生,时辰已到,请随我们上路。”

于去恶依依不舍:“陶兄,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留一物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无字书,“这是我三十年心血所着的《阴卷真诠》,记载阴司考试要诀与历代名篇。你按此书研习,明年乡试必中。”

陶望接过书卷,正要道谢,于去恶又道:“还有一事,明年山西主考官姓方,此人表面清正,实则暗中收受本省巨富周家贿赂。周家三子周禄也要应试,方考官已答应取他为首名。你若想中举,须得设法应对。”

黑白无常催促,于去恶最后拱手:“陶兄珍重,他日或许还能相见。”说罢,随二差役渐行渐远,消失在晨雾中。

陶望手捧《阴卷真诠》,心中百感交集。翻开书页,原本无字的纸上渐渐浮现出墨迹,果然都是精妙文章与科考诀窍。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闱。陶望苦读一年,自觉学问大进。临考前,他想起于去恶的警告,心生一计。他知那周禄不学无术,全靠家中打点,便故意在考前几次诗会中显露“锋芒”,作了几篇花哨却空洞的文章,让周家探子以为他只是个浮夸书生。

果然,放榜之日,周禄高中解元,陶望名列第二。旁人皆为陶望惋惜,陶望却暗自庆幸——他本可争第一,但若真压了周禄,必遭报复。第二名的成绩,既能得个举人功名,又不会太过惹眼。

赴鹿鸣宴时,主考官方大人特意召见陶望,温言嘉勉,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陶望佯装不知,恭敬应对。

宴罢归家,陶望独坐院中,望着天上明月,想起于去恶,不知他在阴司过得如何。正思索间,忽闻桂花香中夹杂一丝檀香气,转头一看,于去恶竟站在月下,穿着青色官袍,满面笑容。

“于兄!”陶望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于去恶笑道:“我今在鄷都城隍麾下任文簿,有些公差要办,顺道来看看你。恭喜陶兄高中!”

二人彻夜长谈。于去恶道:“阴司最近整肃文教,五官王下令,今后阴阳两界科举,若有舞弊,严惩不贷。你可知那方考官已遭报应?”

陶望忙问详情。于去恶道:“他收了周家三千两银子,许周禄解元。此事被巡阳御史察知,奏报了阎君。方考官三日前暴病而亡,魂入阴司,被判入枉死城服役三十年。周家气数也将尽,三年内必败。”

陶望闻言,唏嘘不已。

于去恶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城隍爷见你正直,又与我交好,特准我透露——三年后春闱,你本可中进士,但届时将有一劫,主考官会被卷入朝中党争,你若不慎,恐受牵连。”

陶望请教如何避劫。于去恶沉吟道:“你可托病不赴那科会试,再等三年。那时朝局已稳,主考官是位清流,你必能高中。”

陶望记在心里。二人谈到鸡鸣时分,于去恶起身告辞:“陶兄,你我阴阳殊途,不宜久聚。将来你寿终正寝之日,我必在鄷都城外迎你。”说罢,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陶望依于去恶之言,三年后果然称病未赴会试。又过三年,一举高中二甲进士,分发江南某县任知县。他为官清正,颇有政声,终身未忘于去恶之恩,在衙署后院设一小龛,供奉“幽冥良友于公去恶之位”。

晚年致仕归乡,陶望一日梦见于去恶,说已升任某府城隍,邀他日后相见。陶望八十无疾而终,子孙遵其遗嘱,棺木中陪葬那卷《阴卷真诠》。

下葬之日,有人见一青袍官员在坟前驻足良久,焚纸三张,似在告别。近前看时,却杳无踪迹,只有纸灰随风而起,如墨蝶翩跹,散入苍茫暮色之中。

自此,陶家后人每有读书子弟,常梦一青衫先生指点文章,疑是先祖故友于公显灵。这故事在晋北一带流传开来,读书人每到科举之年,便去翠云山听经洞外拜一拜白先生,求个公道;到城西老槐树下烧几张纸,祭那些因无钱行贿而落第的孤魂。老人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笔下有乾坤,文章里藏着阴阳两界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