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细雨如织,将塞纳河两岸的古典建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埃菲尔铁塔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尊沉默的巨人。
陈嘉豪坐在一辆驶向十六区的出租车里,窗外的流光溢彩在他眼中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冰冷的倒影。他反复检查着公文包里的U盘和那份伪造文件的分析报告,心中那份临行前的决然,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此行的目标,皮埃尔·杜邦,住在巴黎一栋百年历史的公寓里。这位在欧洲艺术界呼风唤雨的老人,以其毒辣的眼光和不容置喙的权威着称。他欣赏真正的艺术,也最鄙夷商业对艺术的玷污。陈嘉豪此行,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出租车在一栋典雅的奥斯曼风格建筑前停下。陈嘉豪付了车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整理了一下领带,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身着黑色正装的老管家,眼神锐利,上下打量着他。
“我找皮埃尔·杜邦先生,来自中国的陈嘉豪,我们约好的。”陈嘉豪用流利的法语说道。
老管家微微躬身,引他穿过挂满印象派画作的长廊,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先生在书房等您。”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皮革和淡淡雪茄混合的气味。皮埃尔·杜邦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桌后,他满头银发,戴着一副老花镜,正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一幅中国古绣。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蓝色眼睛里,透着一股审视的冷光。
“陈先生,你的信上说,有一场针对艺术的‘阴谋’要告诉我。”杜邦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法兰西贵族特有的腔调,“我每天都会收到十封这样的信。大部分,都是些想借我之名炒作的投机者。”
“杜邦先生,我理解您的疑虑。”陈嘉豪不卑不亢地坐下,“但我带来的不是投机,而是事实,是一场正在发生的、对一个伟大文化传统的系统性绞杀。”
他没有急着拿出U盘,而是指了指杜邦手边的绣品:“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幅清末的‘三蓝绣’,用三种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绣出山水远近的层次。其针法之细腻,意境之悠远,体现了东方美学‘以少胜多’的精髓。而今天,创造这种美的绣娘们,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杜邦的眉毛微微一挑,放下了放大镜。
陈嘉豪知道,第一步走对了。他开始有条不紊地讲述樱花社的诉讼,那份伪造的商标文件,以及合作社如今的困境。他拿出那份分析报告,将文件上的破绽一一指出。
“菊纹信笺的时间错误,银座地址的历史不符……这些都是铁证。”陈嘉豪总结道,“但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打赢一场官司,而是通过拖延,让苏绣这门手艺,在商业上彻底死亡。”
杜邦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些,很有趣。”他终于开口,“但陈先生,这终究是商业纠纷。樱花社是日本企业,我们欧洲人,何必插手东方的商业战争?”
“因为这不是商业战争,是文化战争!”陈嘉豪的声调不自觉地提高,“我这里,还有一份名单。”
他将U盘插入桌上的电脑,调出那份整理好的资料。“近十年来,樱花社背后的东洋财团,用同样的手法,染指了韩国的韩纸、泰国的泰丝、印度的扎染……他们注册商标,推出廉价仿品,冲击原产地市场,最后让真正的传承者无路可走。他们不是在传承文化,而是在垄断文化,将活态的艺术变成他们冰冷的资产!”
屏幕上,一张张触目惊心的数据和案例,让书房的空气愈发凝重。
杜邦的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一生致力于保护艺术的原真性,最痛恨的便是这种对文化的巧取豪夺。
“证据很充分。”他缓缓说道,“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一个中国商人,为了你的投资,编造一个‘全球文化公敌’的故事,来博取我的同情与支持,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嘉豪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真诚。
“杜邦先生,我来之前,也想了很久。我有什么资格,来打扰一位艺术大师的清静?”他从钱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杜邦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坐在绣绷前的女人。她面色苍白,鬓角白发如霜,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手中的绣针在丝绸上翻飞,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那是姜芸。
“她叫姜芸,苏绣的传承人。为了守护这门手艺,她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她的灵泉枯竭,身体衰败,但她依然在坚持,在教导新的绣娘。她对我说,‘他们可以抢走商标,但抢不走我们指尖的记忆’。”陈嘉豪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是为我的投资而来,我是为她,为像她一样,用生命守护着‘指尖记忆’的匠人们而来。杜邦先生,在中国,我们有一句古话:‘真金不怕火炼’。苏绣是真金,但我们需要一场火,来炼出它真正的光芒。”
照片上姜芸那双执拗而清澈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与杜邦对视。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交锋伴奏。
许久,杜邦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重新戴上。他拿起桌上那幅清末三蓝绣,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姜芸。
“我下周要在《费加罗报》的专栏上发表一篇文章。”他终于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我会谈谈艺术的真实性与商业的虚伪。至于你的那些‘证据’,或许,它们会成为我文章里一个不错的注脚。”
陈嘉豪的心,重重地落回了实处。他知道,他成功了。杜邦没有承诺直接为他们辩护,但他的文章,将在欧洲上流社会和艺术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其威力,远胜于任何新闻发布会。
“谢谢您,杜邦先生。”
“不要谢我。”杜邦摆了摆手,“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帮所有热爱艺术的人。去吧,陈先生,希望你的‘真金’,能经得起这场大火。”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苏州合作社,气氛却愈发压抑。
陈嘉豪离开后,姜芸并没有坐以待毙。她知道,外部的反击需要时间,而内部的稳定,同样至关重要。她将所有绣娘召集起来,没有谈订单,没有谈官司,而是宣布了一件事:从今天起,暂停所有商业订单的生产,全面转入“绣娘二代”培养计划。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最需要钱的时候,却不赚钱了?
“人心散了,手艺就丢了。”姜芸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只要我们的手艺还在,只要我们的匠心不灭,苏绣就永远不会死。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师,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们。”
她将重点放在了小满身上。那本民国日记中记载的“固本培元”针法,不仅仅是疗伤之法,更是一种将心神与针法融为一体的修炼法门。姜芸发现,当她将自己对针法的理解,通过手把手的教导传递给小满时,她不仅能感受到小满那纯净如水晶般的匠心,自己体内那股微弱的生命力,也会得到一丝滋养。
小满的天赋,在姜芸的引导下,愈发惊人。她的“触觉刺绣”不再仅仅是感知情绪,开始触及更深层的记忆。
这天下午,姜芸让小满触摸一幅被王桂香儿子无意中弄脏的旧绣品。小满的手指轻轻拂过绣面,忽然,她浑身一颤,脸色变得煞白,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小满?怎么了?”姜芸急忙扶住她。
小满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恐惧。她拿起笔,在纸上颤抖地写下两个字:“火……好大的火……”
姜芸心中一凛。火?她想起了陈嘉豪临行前那句“有备无患”,想起了那个在暗中窥伺的身影。难道,樱花社的阴谋,远不止于商业和法律?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绣工阿亮,悄悄从门外退了出去。他就是当初在樱花社代表离席时,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模仿针法的那个人。他躲到无人的角落,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计划有变,姜芸在教小满一种奇怪的针法,小满好像发现了什么。”
很快,对方回复:“继续监视。另外,仓库那边,准备动手了。”
阿亮看着信息,手心全是冷汗。他当初只是贪图那本《化学染料速成手册》和一点蝇头小利,以为只是泄露一些简单的针法。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纵火!他看着远处姜芸耐心教导小满的背影,又看了看手机上那条冰冷的指令,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恐惧。
而姜芸,在安抚好小满后,目光扫过整个院子。她的眼神看似平静,却如鹰隼般锐利。她注意到了阿亮刚才的异样,也看到了他此刻躲藏的方向。
她没有声张,只是轻轻抚摸着小满的头发,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巴黎的棋局已经布下,而家里的毒蛇,也已露出了獠牙。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她必须赶在陈嘉豪回来之前,保护好这里的一切。
她抬起头,望向那间堆满古绣和绣品的仓库,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