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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比昨晚更深。

姜芸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没有点灯。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远处合作社院里那盏昏黄的路灯,勉强在窗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

那张写着“酸性染料,上色快,成本低”的纸条,被她用镇纸平平整整地压在桌上。她没有愤怒地将它撕碎,也没有慌乱地四处求助。她只是看着它,仿佛在看一张敌人的作战地图。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她的心里。

阿明。那个平日里话不多,干活却很勤快的年轻人。她记得他刚来时,眼神里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练习最难的针法,直到深夜。她曾以为,他是“绣娘二代”计划里最有潜力的几个孩子之一。

可现在,这股劲,却被用错了地方。

姜芸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樱花社代表那张温和而虚伪的脸。他们就像最耐心的猎人,不急于求成,而是悄悄地在猎物周围布下陷阱,用利益、用谎言、用那些年轻人对未来的迷茫,作为最致命的诱饵。

她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是从灵泉枯竭后便时常伴随她的虚弱感。她扶住桌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她不能倒下。她身后,是小满,是那十几个刚刚对苏绣燃起热情的孩子,是合作社里几十个以此为生的绣娘。

她就是他们的山。山,不能崩。

第二天,合作社的气氛有些异样。绣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姜芸的办公室。消息,总是传得比风还快。

阿明没有来。他托人带了个口信,说母亲病重,需要多照顾几天。

姜芸没有声张。她像往常一样,巡视着每个工作间,耐心地指点着绣娘们的针法。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潭水之下,正暗流汹涌。

午后,她叫住了合作社的老会计周叔。

“周叔,您帮我个忙。”姜芸的声音很轻,“以合作社的名义,给阿明家里汇一笔钱。就说是……预支的年终补助。别说是我个人的。”

周叔愣了一下,看着姜芸略显苍白的脸,点了点头,没多问。他在这行干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只觉得,眼前的姜芸,比她母亲当年还要有担当,也还要……孤独。

做完这件事,姜芸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她开始在各大电商平台、社交媒体上搜索。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挣扎。

然后,她找到了。

一个名为“樱语绣坊”的网店,首页挂着一幅巨大的《秋塘孤鹜》。那构图,那色彩,与她绣了半辈子的作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孤鹜的眼睛,呆滞无神;那残荷的脉络,僵硬死板;那水面的波光,用的是最廉价的金线,闪烁着一种俗气的、刺眼的光芒。

定价:人民币299元。

姜芸的手指,在鼠标上微微颤抖。她点开详情页,看到一行刺目的宣传语:“东洋工艺,匠心再造。让千年苏绣,走进寻常百姓家。”

“匠心……再造?”姜芸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苦笑。

这不是再造,这是谋杀。他们在谋杀苏绣的灵魂。

她点开买家评论,一片叫好声。

“太值了!和博物馆里的一模一样!”

“颜色真鲜艳,挂客厅特别有面子。”

“终于能买得起大师作品了,感谢樱语绣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姜芸心上。这些人不懂,他们看到的只是苏绣的皮囊,却永远感受不到它针脚间流淌的情感与生命。而樱花社,正在用这种廉价的复制品,让全世界都忘记,苏绣本该有的样子。

她感到一阵窒息。这不是一场商业竞争,这是一场文化绞杀。

她关掉网页,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将她吞没。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摸索的身影走了进来,是小满。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轻轻放下。

她虽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她能感觉到合作社里不安的气氛,能感觉到姜芸身上那股沉重的悲伤。

姜芸睁开眼,看着小满。女孩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她拿起手机,调出那个“樱语绣坊”的页面,递到小满面前。

小满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幅《秋塘孤鹜》的图片。

她的指尖,在那只呆滞的鹜眼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是那片僵硬的荷叶。她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困惑而痛苦的表情,仿佛在触摸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收回手,拿起桌上的纸笔,用力地写下几个字。

“它们……是空的。”

空的。

这个词,比任何长篇大论的批判都更精准,更致命。

姜芸看着那四个字,心中那块被压抑的巨石,瞬间崩裂。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这不是软弱的眼泪,而是被知己理解的慰藉,是于黑暗中看到一线微光的激动。

她紧紧握住小满的手,那双手,虽然冰凉,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姜芸召集了合作社全员大会。

所有人都到齐了,气氛压抑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大家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姜芸会如何处理“内鬼”阿明,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姜芸走上台,身后没有ppt,没有讲稿。她的手里,只拿着两幅绣品。

一幅,是合作社绣娘创作的,一枝素雅的兰花,针脚细密,气韵生动。

另一幅,是她昨晚连夜从“樱语绣坊”买来的仿品,同样的题材,却色彩艳俗,针法松散。

她将两幅绣品并排挂在黑板上。

“大家看看,这两幅绣品,有什么不同?”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颜色不一样!”

“针法……感觉不对劲。”

“这幅假的,看着就俗气!”

姜芸静静地听着,等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说的都对。但最根本的不同,不是颜色,不是针法。”她指着那幅真品,“这幅,绣娘在绣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山间清晨的露水,是兰花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她把自己的心,绣了进去。所以,它有生命。”

她顿了顿,又指向那幅仿品:“而这幅,绣工在绣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是速度,是成本,是能不能多赚几块钱。她的心,是空的。所以,这幅绣品,也是空的。”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脸。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

“最近,我们合作社里,出现了一些‘空心的绣品’。”她的话音一落,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止了。

“有人觉得,我们的技艺太慢,我们的坚守太傻。有人觉得,东洋人给的捷径,比我们几十年的心血更诱人。”她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谁。

“我理解。”姜芸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我理解大家对未来的迷茫,对金钱的渴望。但是,我想问问大家,我们为什么要绣苏绣?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吗?”

她走下台,走到一位年长的绣娘面前,轻轻抚摸着她正在绣的《百鸟朝凤》。

“王婶,您绣了一辈子凤凰,您告诉我,您绣的是什么?”

老绣娘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是……是希望。是日子越过越好的希望。”

姜芸又走到一个年轻绣娘面前,她绣的是一幅孩子的肖像。

“小李,你呢?”

年轻绣娘脸一红,小声说:“是……是想把女儿笑的样子,永远留下来。”

“对!”姜芸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力量,“这就是我们的‘匠心’!是我们的根!苏绣之所以能传承千年,不是因为它贵,而是因为它承载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记忆和希望!它是有温度的!”

她转身,重新走上台,目光如炬。

“今天,我不追查是谁出卖了我们。因为我知道,真正被出卖的,不是合作社,而是他自己的‘匠心’。一个失去了‘匠心’的绣娘,就算能绣出再逼真的花样,也只是一个高级的复制机器,可悲,可怜。”

“从今天起,我们的‘绣娘二代’计划,核心只有四个字——‘绣心为本’!我不要求你们超越谁,我只要求你们,在拿起针的时候,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对这个世界说什么?”

“至于那些‘空心的绣品’,”她拿起那幅廉价的仿品,在所有人面前,缓缓地、一针一针地,将它拆得粉碎。丝线散落一地,像一地失去生命的枯发。

“就让它们,成为我们前进的垫脚石。我们要用我们的针,告诉全世界,什么才是真正的苏绣!”

话音落下,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绣娘都红了眼眶,那是一种被点燃的激情,是一种被唤醒的骄傲。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心中重燃斗志。

姜芸回到办公室,却发现桌上多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是几个她看不懂的东洋字,下面有一行中文翻译——《化学染料速成手册》。

册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阿明的字迹,潦草而慌乱。

“姜老师,对不起……他们想要的,不止是针法。”

姜芸拿起那本手册,指尖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她看着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不止是针法……

那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