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阮回到玄天殿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她落在古树下,白衣上还沾着陨火绝渊的硫磺尘灰,袖口有被岩浆灼出的焦痕。脸色比去时更苍白,但眸子清亮,手里虚托着一团温润的乳白色光晕。
萧瑟正靠在树下打盹,酒葫芦搁在肚皮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听见动静,他睁开一只眼,瞄了瞄冰阮手里的光,咧了咧嘴:“到手了?冰阮祖辛苦。”
“火阮祖在何处?”冰阮问。
“寒潭那边。”萧瑟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爬起来,“这些天没日没夜地折腾那副铁疙瘩,动静时大时小,吓得后山鸟都不敢落。”
冰阮颔首,转身就往寒潭去。
萧瑟晃悠着跟上,边走边灌了口酒:“您这伤不轻,先调息会儿?”
“不必。”冰阮脚步未停。
寒潭边,景象有些古怪。
火阮那副暗红金属躯壳盘坐在水边,周身流光时明时灭。金属表面不再是最初那种死硬的狰狞,而是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软化”迹象——倒不是真的变软,是线条隐约有了些起伏,关节处的倒刺也收敛许多。
但离真正的“形”,还差得远。
听见脚步声,火阮赤瞳睁开。看见冰阮手里那团乳白色光晕时,她猛地站起身,金属脚掌踩得潭边石板咚咚响:“拿到了?”
“嗯。”冰阮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净莲火安静地悬浮着,花瓣般的火焰缓缓摇曳,散发出纯净温和的气息。
火阮盯着那火,赤瞳里的光灼热起来。“那还等什么?开始!”
“急什么。”萧瑟慢悠悠走过来,绕着两人转了一圈,“火是有了,模子呢?冰阮祖,您和火阮祖那‘神魂共鸣’,成了几分?”
冰阮看向火阮。
火阮金属脸上的裂缝嘴巴动了动,沉默片刻,才道:“想起来一些……但还是模模糊糊的….”
萧瑟摸摸下巴:“还是不够透亮。这样塑形,塑出来的也是个模煳影子,未必是您真正想要的模样。”
“那怎么办?”火阮烦躁地跺脚。
冰阮忽然开口:“再试一次共鸣。”
火阮和萧瑟同时看向她。
“我回来了,可以双向共鸣。”冰阮语气平静,“这次,我帮你。”
火阮赤瞳闪了闪,金属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臂甲。半晌,她才硬邦邦道:“……行。”
三人重新在潭边坐下。冰阮与火阮相对盘膝,萧瑟退开三丈,手里捏着几枚玉符,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闭目,凝神。”冰阮轻声道。
两人同时闭眼。
冰阮抬起手,指尖虚点向火阮眉心。一缕极寒的寂灭气息,如丝如缕,缓缓探出。
几乎同时,火阮眉心处,一点赤红的业火光斑亮起。寒与热,寂灭与燃烧,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息,在虚空中轻轻触碰。
没有排斥。
反而像久别重逢的河流,自然而然地交汇在一起。
冰阮的神识,顺着那道寒气,缓缓流入火阮的意识深处。
那里是一片火海。
但不是狂暴肆虐的火焰,而是温暖的、跳动的,像冬日炉膛里烧着的炭火,红光里透着暖意。火海中央,有个模煳的影子,穿着一身红衣,长发随意挽着,正背对着她。
冰阮静静看着那背影。
火阮的声音在火海里响起,有些飘忽:“你……看得到?”
“嗯。”
“那你还记得……我原来什么样么?”
冰阮沉默了很久。
“……记得。”她轻声说,“你笑的时候,左颊有个很浅的酒窝。生气时,喜欢咬右下唇。练剑时,手腕会不自觉地多转半圈,师尊总说你这样容易露出破绽。”
火海里的背影,微微颤了一下。
“还有呢?”火阮的声音低了些。
“你讨厌繁琐的发饰,说压得脑袋沉。喜欢沉香木的味道,总在袖袋里藏一小块。喝醉了会唱小调,跑调跑得厉害,还非要拉着人听。”
一点一滴,冰阮慢慢说着。
每说一句,火海里那模煳的背影,就清晰一分。
红衣的料子,是暗火纹的云锦。挽发的木簪尾端,那朵将开未开的莲,花瓣几片都渐渐分明。侧脸的线条,眼尾上挑的弧度,抿唇时那点倔强的意味……
火阮的意识,随着这些话语,剧烈地波动着。
那些被尘封了太久太久的细节,像潮水般涌回来。不是画面,是感觉——风吹过脸颊时发丝扫过的痒,练剑后手腕酸胀的疼,醉酒后喉咙里滚烫的辣……
她想起来了。
不是“仙子该有的模样”,是她自己。真实的、活生生的、会笑会怒会疼的,她自己。
潭边,火阮那副暗红金属躯壳,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表面流光疯狂流转,金属像活过来般开始蠕动、变形。胸口处原本平坦的骨甲,缓缓隆起柔和的弧度;腰部收束,线条不再刚直;面部冷硬的金属平面,如水波般荡漾,隐约浮现出五官的轮廓……
萧瑟眼睛一亮,手中玉符猛地打出,化作数道光圈,将火阮躯壳罩住,稳住那狂暴的形变波动。
“就是现在!”他喝道,“冰阮祖,引净莲火!”
冰阮睁开眼,手中那团乳白色光晕,缓缓飘向火阮胸口。
净莲火触碰到金属躯壳的瞬间,没有灼烧,没有抵触,反而像水滴融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乳白色的火焰从内部蔓延开来,流过每一寸金属,每一处关节。所过之处,暗红色的“赤炼星辰铁”变得柔软而温顺,在火焰的引导下,缓缓塑造成最契合神魂记忆的形状。
发丝从头顶“生长”出来,不再是金属,而是真正的、暗红色的长发,如火流淌。眉眼、鼻梁、嘴唇——一点一点,从金属平面浮现,线条清晰而鲜活。
最后是那身红衣。
不是穿上去的,是金属躯壳表面,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层织物般的质感,纹理细腻,暗火纹在衣摆流动。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最后一缕净莲火融入躯壳深处,寒潭边的光晕缓缓散去。
盘坐的人影,缓缓睁开眼。
赤瞳依旧,但不再是从前那种狂暴的火焰,而是深邃的、像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熔岩,灼热却内敛。眉眼锋利,唇角天然带着点上挑的弧度,左颊一笑果然有个很浅的酒窝。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再是覆满鳞甲的铁爪,而是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她摸了摸脸,触感温热,柔软。
“成了……”火阮开口,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却不再有金属摩擦的尖锐,清亮中带着些微沙哑。
她站起身。
红衣袍垂落,勾勒出高挑匀称的身形。长发如瀑布,散在肩背。她走到潭边,俯身看向水面。
水影里,映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那是她自己。陌生,是因为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她看了很久。
然后,转头看向冰阮。
冰阮也正看着她,清冷的眸子里,有些很复杂的东西在流动。半晌,冰阮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回来了。”
火阮咧了咧嘴,那个梨涡深了些:“嗯,回来了。”
萧瑟在一边拍手:“恭喜火阮祖,贺喜火阮祖。这下出门,总算不用被人喊铁疙瘩大王了。”
火阮瞪他一眼,却没真生气。她活动了下手脚,感受着这具新身体——不,应该说是“恢复原貌”的身体。力量运转极其顺畅,业火本源收放自如,再没有之前那种滞涩和暴走。
“谢了。”她对萧瑟说,又看向冰阮,“也谢了。”
冰阮摇摇头,正要说什么,脸色却突然一白,身形晃了晃。
“冰阮祖!”萧瑟眼疾手快,一道柔劲托住她。
火阮也一步跨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神识一探,眉头就蹙紧了:“你伤得这么重,还强撑?”
“无碍。”冰阮想抽回手,却被火阮握得紧紧的。
“无碍个屁。”火阮没好气道,“赶紧回去调息。这儿有我看着。”
冰阮看着她难得严肃的脸,最终没再坚持,轻轻点了点头。
火阮扶着她,两人往古树方向走。萧瑟晃晃悠悠跟在后面,灌了口酒,看着前头那两道身影——一个白衣清冷,一个红衣如火。
他忽然笑了笑,低声嘟囔:“这才像话嘛。”
古树下,木青玄已经能坐起来了,正听云胤汇报宗门事务。见三人回来,尤其是看到火阮的模样,他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恭喜火阮祖。”
火阮摆摆手,将冰阮扶到石凳上坐下,又瞪向苏妲:“去,把最好的疗伤丹药都拿来。”
苏妲忙应声去了。
冰阮闭目调息,火阮就抱着手臂守在一旁,赤瞳扫过玉榻上的陈峰时,微微一顿。
陈峰眉心的黑气,此刻旋转得极其缓慢,几乎停滞。而在那旋涡最深处,一点金与暗交织的微光,正稳定地亮着。
像黎明前,天边最初的那颗星。
火阮看了很久,忽然低声对冰阮说:“那小子……快出来了。”
冰阮睁开眼,也看向陈峰。
风吹过古树,叶子沙沙响。
一片新生的嫩叶,打着旋,轻轻落在陈峰胸口。
缓缓地,起伏了一下。
【第51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