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玄甲铁骑,如一条凝固的黑色长河,无声地盘踞在枯寂的山谷中。
风,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帅帐内,卫青按着堪舆图,一动不动。
他已静候三日。
三日,足以让最锋利的刀生锈。
帐外,将领们压抑的议论声如蝇虫般嗡嗡作响。
“大将军到底在等什么?”
“再等下去,抱罕城都要被羌人啃光了!”
“三万对十万,莫非将军真怕了?”
卫青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堪舆图上一个名为“多摩”的小部落标记上。
他在等。
等一匹狼。
一匹被他亲手放出,奉命去咬穿敌人心脏的孤狼。
“报——!”
帐帘猛地被撕开。
一道身影撞了进来,满身风沙血腥,单膝跪地。
斥候公孙敖回来了。
他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戈壁的风在他脸上割出无数道血口,唯独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大将军。”
公孙敖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刮出来的,粗糙而嘶哑。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哨,高高举起。
骨哨上,苍鹰图腾依旧。
哨尾处,多了一道崭新的划痕。
深刻,粗暴。
约定的暗号。
成了。
帐内几名副将的呼吸瞬间停滞。
所有议论、焦躁、不安,都在这一刻被那道划痕斩断。
卫青紧绷了三日的下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挥了挥手。
副将们躬身告退,帐内只剩他与公孙敖二人。
“说。”
卫青的声音很轻,却让公孙敖的身体猛地一颤。
公孙敖没有复述过程,他知道大将军只要结果。
但那个过程,却像一道烙印,死死刻在他脑中。
*******
三日前。
多摩部落的帐篷里,羊油灯散发着腥膻。
一把冰冷的弯刀,紧紧压着公孙敖的脖颈。
刀的主人,多摩首领“秃鹫”,一个瘦高如骷髅的男人,眼神贪婪而警惕。
“卫青的狗?”
“秃鹫”的声音像砂石在摩擦,“他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他?”
公孙敖没有看刀,而是直视着“秃鹫”的眼睛,将一袋金饼,“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金光,瞬间灌满了“秃鹫”深陷的眼窝。
他的呼吸粗重了一分。
刀,没有挪开。
“黄金是好东西。”
“秃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也要有命花。”
“羌人主帅有十万大军,你家将军只有三万。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背叛一头雄狮,去相信一只绵羊?”
公孙敖笑了。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吐出的蛇信。
“因为大将军知道三万打不过十万。”
“所以,他已经派人去见了匈奴的新任右贤王。”
“秃鹫”的瞳孔骤然一缩。
“大将军许诺,只要匈奴出兵夹击羌人主力,事成之后,整个河西之地,尽归匈奴。”
“他卫青,只要抱罕一座空城,和羌人主帅的脑袋,回长安交差。”
帐篷内,死寂无声。
“秃鹫”死死盯着公孙敖,像要从他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许久,他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哈哈……好狠的卫青,连国土都敢卖!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手里的刀,终于拿开了。
“既然有匈奴这头更凶的狼,为何还来找我这条小野狗?”
公孙敖挺直了腰杆。
“这是大将军给你的机会。”
“匈奴吞了羌人主力,你这小小的多摩部落,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但,若你在匈奴动手之前,亲手宰了主帅,再开门迎接汉军入场……”
公孙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大将军便可上奏天子,称你‘拨乱反正’,亲手斩杀了那勾结匈奴、意图卖国的叛徒!”
“届时,你,就是平叛的第一功臣。”
“就是这片草原上,名正言顺的……新‘羌王’!”
******
帅帐内。
公孙敖抬起头,重重叩首。
“大将军,末将擅编通敌之言,罪该万死!”
卫青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上前,亲手扶起公孙敖,为他掸去肩上尘土。
动作很轻,却让公孙敖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不但无罪,反有大功。”
卫青一字一顿,眼中寒光迸射。
“去告诉‘秃鹫’。”
“匈奴人,会来的。”
“还有,这个消息,我要它像瘟疫一样,在三天之内,传遍羌人每一个帐篷!”
******
半月后。
羌人联军大营,已成一片血腥的屠场。
“主帅要勾结匈奴,把我们卖了换功劳!”
谣言,在猜忌的土壤里,长成了吃人的怪物。
当“匈奴使者深夜秘入主帅大帐”的“目击者”出现时,本就因分赃不均而离心离德的部落联盟,彻底引爆。
羌人主帅,一个肌肉长满全身、唯独没长脑子的莽夫,听闻谣言,勃然大怒。
他不经查证,直接将屠刀挥向了几个素来不和的部落。
“先宰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一场荒唐的内讧,悍然爆发。
就在羌人主帅调集主力亲卫,杀得血流成河的那一刻。
西边的地平线上。
大地,开始尖啸。
“轰隆隆——”
那不是雷声。
是马蹄。
一道笔直的黑线,撕裂了昏黄的天地,随即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钢铁浪潮。
因内讧而阵型大乱的羌人,将他们最脆弱的侧后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这股死亡洪流面前。
“是……是汉军!”
“他们怎么会从西边过来!”
为首一人,黑甲黑马,手持一杆玄铁长戟。
正是卫青。
他从地狱而来。
“杀!”
一个字,冰冷彻骨。
与此同时,羌人阵营内部。
“秃鹫”看着那面象征着主帅的狼头大旗,眼中迸出贪婪而狰狞的凶光。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兄弟们!”
他高举弯刀,调转马头,嘶声怒吼。
“跟着我!杀了那个勾结匈奴的叛徒!迎接大汉天兵!”
一刀,狠狠砍向了毫无防备的主帅亲卫营。
腹背受敌。
内外交困。
尘埃落定。
卫青的长戟,高高挑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在跪地投降的降兵阵前,缓缓而行。
战马每踏出一步,降兵们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十万联军,土崩瓦解。
受降仪式上。
卫青端坐帅帐,看着阶下跪倒一片的羌人降将。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磕头如捣蒜的旧贵族,落在了“秃鹫”身上。
“你做得很好。”
“秃鹫”浑身一颤,匍匐在地,双手高高举起。
“全赖大将军天威!小人……还有一物,献给将军。”
亲兵接过,呈了上来。
那是一块汉军制式的校尉腰牌。
黄铜所制。
在昏暗的帐内,反射着幽冷的光。
腰牌的背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字。
李。
卫青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缓缓拿起那块冰冷的令牌。
胜利的喧嚣,投降者的哀嚎,帐外呼啸的风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
他的世界,只剩下指尖那块黄铜的冰冷。
方才大获全胜的喜悦,瞬间化为灰烬。
脑海中,无数碎片轰然炸开,又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强行拼接。
十万大军的惨败。
李息、徐自为的狼狈。
御座之上,陛下那夹杂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神。
那位微小战功都能封赏八千户的,李妍的二哥,李广利。
李家的人。
这场莫名其妙的羌乱。
那精准无比、仿佛对汉军动向了如指掌的伏击。
还有这块,本不该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羌人营地里,属于李广利麾下校尉的腰牌。
卫青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
那块黄铜腰牌,几乎要被他生生捏得变形。
他终于明白了。
这场羌乱,从来就不是一场简单的边境冲突。
这是一场谋杀。
一场从万里之外的长安城里,精心策划的、针对他卫青的谋杀。
这是一支淬了剧毒的冷箭。
射向的,不是抱罕城。
而是他。
是整个卫氏!